柳烟断桥·十里桃花寄乡思（五写西湖·之五）

聚晶先生

文/聚晶先生

图/聚晶先生

美篇号/20509955

　　晨露还在跑鞋的纹路里打盹时，十四公里的风已把我推成西湖的第一片帆。春阳斜斜切过苏堤，将去年冬天的阴雨晒成透明的鳞，而桃花正在这些光斑里举行盛大的复辟——千年前白居易种下的枝桠，此刻正举着亿万朵火焰与雪，在湖风里翻涌成粉色的潮汐。

初绽的花辨是未及收卷的圣旨，红绡裁的云鬓沾着朝露，白绫裹的素衣浸着烟岚，粉靥则是西施浣纱时遗落的胭脂，在枝头洇成层层叠叠的晕。我曾在武汉的东湖见过垂丝桃的柔媚，却不及这里的桃花带着三分侠气——她们不是低眉顺目的闺秀，而是仗剑立在春风里的江湖客，红瓣是出鞘的软剑，白瓣是未染凡尘的素帕，连枝桠都带着吴越之地的筋骨，在湖光里勾出铁画银钩的轮廓。

游人的笑声织成彩色的网，网住了三两对交颈的鸳鸯。它们啄食春水时荡开的涟漪，恰好漫过我鞋尖的阴影。记得2021年那次独游，手机相册里存着女儿在桃树下比心的照片，那时她大还在大二，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星子栖在夜河；如今她已穿上职业装在武汉工作，而我隔着六百公里的春光，看别人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在花影里奔跑，掌心突然漫起未及寄出的家书的褶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几树开得太烈，连枝头都弯成了弓，红瓣簌簌落进湖面，像谁把夕阳揉碎了撒在波心；有几枝还裹着青灰色的苞，像攥紧的小拳头，藏着未敢轻易示人的胭脂。忽然想起弟弟工厂里的玻璃漆，那些调和在小铁桶里的彩浆，是否也做过这样的梦——有朝一日能挣脱喷枪那呆板的吹捧，在某扇窗玻璃上开出永不凋零的花？此刻它们正躺在仓库的货架上，而我在桃花的盛宴里，不过是一片被春风吹错了方向的叶子。

长桥的栏柱上，旧年的刻痕已被新漆覆盖，却有几簇野桃从石缝里挣出来，粉白的花辨沾着苔痕，像被岁月吻过的伤痕。这让我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株碧桃，每年清明前都会在溪沟里开成一团云霞，妈妈总说要给它修枝，最后却只是轻轻拂去落在叶间的浮尘。此刻杭州的风里飘着陌生的香，不是家乡樟树的清苦，而是桃花蜜酿的甜，黏在喉头，化不开的是对家乡那涓山泉的渴念。

　　当夕阳把雷峰塔染成半透明的琥珀，有花瓣落在手机屏幕上，正好遮住视频通话里爱人的眼睛。她身后的景象还是老样子，女儿的吉他挂在床边，儿子的滑板靠在墙角，而我这里的黄昏，正被十万朵桃花烧得通红。“你看，”我把镜头对准湖面，“它们多像我们那年在东湖夜见的河灯。”话未说完，一只水鸟掠过桃枝，抖落的花雨便淋湿了未说出口的半句——那时我们都以为，春天会永远在熟悉的地方等我们。

夜露渐起时，苏堤的灯次第亮起，像给桃林缀满未摘的星。有清洁工扫起满地落红，装进绿色的垃圾袋，塑料摩擦声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桃之夭夭，有蕡其实”，那些曾在诗里灼灼千年的花，终究要变成泥土里的养分，就像此刻我踩过的落花，正用腐朽的芬芳，为明年的春天写一封无字的情书。

回到弟弟的工厂，闸门在夜色里沉默如深海。玻璃漆的气味混着远处的桂花香（奇怪，明明是春天），在鼻尖织成错位的季候。楼上宿舍的灯亮着，妻子发来消息说儿子抱怨食堂的菜太咸，女儿的新工作需要经常加班。我摸着口袋里捡的桃花标本，花瓣的纹路里还嵌着西湖的风，忽然觉得我们都是被春天放逐的人——在不同的枝头，开着相同的思念。

　　黎明再次降临时，窗台上的桃花标本已褪成浅粉，像被岁月吻淡的唇印。而远处的西湖，正有新的花辨跃上枝头，在晨雾里酿成新的诗行。或许每个异乡人都是一朵漂泊的桃花，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能让根系安稳的土壤，却又在每一次绽放时，把他乡的春光，酿成了故乡的月光。

二零二五年四月五日于杭州丰稔桥。

后叙：年初随三弟来杭州，居于三弟处月余，因年初工人未齐且生意兴忙，便于车间帮忙，因气温反常而感冒咳嗽多日，时值久雨初晴，微恙未愈，便早起晨跑，自弟工厂十四公里至西湖。第二次独游西湖，触景生情，心中诸多感慨于怀，回来写之，但反复推敲，酌字斟文，始终不能表尽时之心况，便弃之再写，多次之后，因受时绪所限，无法突破自我，终未达到以一文尽呈心意的目的，便留下五篇残文，待日后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