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散文三篇赏析

和草育戈

川西甘孜行记

天葬台前问生死，

佛学院內看禅修。

稻城亚丁神仙地，

佛山有韵秀色餐。

转山转水转佛塔，

藏寨悠悠岁月长。

三一七八俱风流，

美景山川一望收。

晨光熹微时，我们已驶出成都。岷江水泛着微光，像一条银链缠绕在山间。车过紫坪埔，巨大的混凝土坝体沉默地矗立着，将奔腾的江水驯服成平缓的湖面。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课本上读到的大禹治水，而今竟真的来到了传说中的大禹故里。

汶川地震遗址从车窗外掠过。那些倾斜的楼房、断裂的桥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十年光阴，伤痛渐渐愈合，但那些凝固在废墟中的记忆，依然让人心头一紧。

桃坪羌寨的石砌碉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一位裹着头巾的羌族老阿妈坐在门槛上捻线，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纺锤。她抬头望了我们一眼，眼神平静得像寨子后山的古井。我想拍下这一幕，却又怕惊扰了这份安宁，只好将画面刻在记忆里。

穿过鹧鸪山隧道，眼前豁然开朗。梭磨河像一条碧绿的绸带，在峡谷间蜿蜒流淌。阳光透过云隙洒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金光。马尔康的藏式民居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坡上，白墙黑窗，经幡在屋顶随风飘动，为静谧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生气。

次日清晨，我们向着色达进发。高原的阳光格外通透，照得人睁不开眼。五明佛学院的红房子从山坳里突然闯入视线时，我竟一时语塞。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撼——成千上万间绛红色的小屋密密麻麻地铺满山坡，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喇嘛们三三两两穿行其间，远远望去，就像流动的红色溪流。

天葬台的风很大，吹得经幡猎猎作响。我们站在规定的区域，远远望着天葬师进行仪式。当秃鹫成群结队从天而降时，我忽然明白了藏民对生死的态度——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容器，回归自然才是最好的归宿。没有哭泣，没有哀嚎，只有风声和诵经声在天地间回荡。

去往亚丁的路上，海子山的巨石阵让我惊叹不已。那些形态各异的石头像是被巨人随意撒落在高原上，绵延数十公里。有的像卧兽，有的如尖塔，在蓝天白云下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画卷。

当仙乃日雪峰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我屏住了呼吸。那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巍然耸立，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站在冲古寺前，望着雪山倒映在珍珠海中，忽然觉得所有的跋涉都是值得的。

回程经过泸定桥，十三根铁索在风中轻轻晃动。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木板上，脚下的大渡河水奔腾咆哮。八十多年前，十八勇士就是在这里创造了奇迹。如今硝烟散尽，唯有铁索依旧，诉说着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在成都青羊宫歇脚时，天忽然下起雨来。茶客们却浑不在意，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盖碗茶。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一位白发老者坐在廊下，捧着一本旧书看得入神。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老子说的"道法自然"——在这座城市里，人们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与万物和谐相处。

这一路走来，看过了太多令人屏息的风景，也遇见了太多质朴的面孔。高原的阳光晒黑了他们的脸庞，却让他们的眼神更加明亮。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人们用最纯粹的方式，诠释着对生命的理解。

当飞机离开成都时，舷窗外是连绵的云海。我闭上眼睛，那些雪山、经幡、红房子，还有藏族阿妈温暖的笑容，又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忽然明白，旅行最美的不是看到了多少风景，而是那些风景如何在心里生根发芽，最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2016年8月

《川西甘孜行记》浅析：行走中的生命哲思与人文观照

这篇游记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了川西甘孜之行的所见所感，既有壮丽山河的视觉震撼，也有深沉的历史记忆与人文关怀。全文以时间为线索，空间为画卷，将自然景观、历史遗迹、民俗风情和生命哲思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诗意的行走美学。

一、结构：线性叙事中的情感起伏

文章以“晨光熹微”启程，以“飞机离开成都”收尾，形成完整的时空闭环。在移步换景的叙述中，作者的情感也随所见所闻而变化：

— 岷江、紫坪埔：从自然之美（“银链缠绕”）到人类改造（“驯服江水”），引入历史联想（大禹治水）。

— 汶川遗址：沉重的一笔，废墟中的历史伤痛与时间愈合的痕迹。

— 羌寨、藏乡：转入宁静的民俗画卷，羌族阿妈“平静的眼神”，藏区经幡飘动的生气。

— 色达佛学院、天葬台：宗教与生死观的震撼，绛红僧袍与秃鹫的意象对比。

— 亚丁雪山、泸定桥：自然奇观（仙乃日雪峰）与历史记忆（红军铁索）的交织。

— 成都青羊宫：回归市井生活的禅意，以“道法自然”收束全篇。

这种结构使文章既有游记的流畅性，又有散文的哲思深度，读来如随作者亲历一路的震撼与沉思。

二、意象：自然与人文的象征融合

作者善于捕捉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使景物超越本身，成为情感与哲思的载体：

1. 水：岷江的“银链”、梭磨河的“碧绿绸带”、大渡河的“奔腾咆哮”——既是自然的脉络，也暗喻时间与历史的流动。

2. 红色：色达佛学院的“绛红房子”与僧袍，构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象征信仰的热忱与生命的温度。

3. 石头与雪山：海子山“巨人的石块”展现自然的鬼斧神工，仙乃日雪峰的“圣洁光芒”则象征永恒与纯净。

4. 经幡与天葬：藏民对生死的超脱（“肉体是灵魂的容器”），体现信仰对生命观的塑造。

这些意象不仅描绘了川西的壮美，更揭示了人与自然、生与死、历史与当下的深层联系。

三、情感：从震撼到内化的精神之旅

文章的情感线索清晰可循：

— 初见的震撼：如色达佛学院“一时语塞”，仙乃日雪峰“屏住呼吸”，体现自然与人文的宏大冲击。

— 历史的凝重：汶川遗址的“刺目”，泸定桥的“硝烟散尽”，赋予旅程沧桑感。

— 民俗的温情：羌族阿妈“平静的眼神”，藏族人的“明亮目光”，展现质朴的生命力。

— 哲思的沉淀：从天葬台的生死观，到青羊宫“道法自然”的领悟，体现作者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最终，作者在回程时意识到，旅行不仅是“看风景”，更是让风景“在心里生根发芽”——这种内化过程，正是旅行的最高意义。

四、语言：诗化的白描与克制抒情

— 白描手法：如“梭磨河像碧绿的绸带”“经幡猎猎作响”，用简洁的比喻勾勒画面。

— 克制抒情：面对天葬、废墟等沉重话题，作者不做过度渲染，而是以客观描述引发读者共鸣。

— 文化互文：引用大禹治水、老子“道法自然”，增强文本的历史厚重感。

五、主题：行走中的生命叩问

这篇游记的核心，并非仅是记录风景，而是通过行走探索三个命题：

1. 人与自然：从“驯服江水”到“雪山圣洁”，展现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依存。

2. 历史与记忆：汶川、泸定桥等场景，提示不能遗忘的过去。

3. 信仰与生死：藏民的天葬仪式、佛学院的修行生活，呈现另一种生命哲学。

结语：

《川西甘孜行记》是一篇兼具文学美感和思想深度的游记。它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卷轴，既有山河的壮阔，也有人文的温度，更在行走中完成了一次对生命意义的静默叩问。正如作者所言，最美的风景终将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这或许就是旅行最珍贵的馈赠。

迎春小记

"折一枝罢。"同伴轻声道。西南风没个正形，只管戏耍着我的发丝与衣角，惹得人心头微恼。正欲发作时，目光忽被桥下北岸的一簇嫩黄攫住——"这花开得恁早，是甚么名目？"我讶然问道。

"迎春。"同伴答得干脆，说话间已俯身去折。我便立在桥头，细细打量这不起眼的小花。那花色是极嫩的鹅黄，活似初冒的柳芽，偏又串作玲珑的一挂。与身旁浓艳的杏花一比，倒显出几分清雅的品格来。

一位少女踮着脚尖要采，大约是嫌近处的花不够好，又提着裙裾往上游去。她纤薄的身影在花枝间时隐时现，倒像只低飞的春燕，或是流连花丛的粉蝶。岸边的垂柳拂着新绿，野草刚冒出尖儿，连河水都被染得碧盈盈的。

在这万物初醒的时节，人们为何独钟爱这不起眼的小黄花呢？我暗自思忖。杏花虽艳，看久了反觉苍白；倒是这质朴的迎春，虽无惊人之姿，却叫人看着心安，仿佛捧着整个春天的盼头。

风依旧没规没矩地吹着。同伴已折得一束，正招手唤我。"给我一枝可好？"我忽地生出几分渴盼。这报春第一枝的迎春花，此刻竟成了我最想握住的春信。

一九八三年四月四日

《迎春小记》浅析：

这篇写于1983年的散文小品，以简洁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早春采撷图景，通过对迎春花的描写，展现了作者对自然美与生命力的敏锐感知。全文虽不足五百字，却蕴含着丰富的审美层次与艺术特质。

一、结构艺术的精巧布局

文章采用"起承转合"的经典结构，以"折枝"始，以"求枝"终，首尾呼应。开篇以对话切入，由"西南风"的恼人引出意外发现的迎春花，自然转入主题描写。中间部分通过少女采花的插叙，拓展了画面空间感。结尾处的情感升华，将单纯的景物观察提升为对生命意趣的体悟，完成了一次完整的美感体验过程。

二、意象系统的审美建构

文中构建了多层次的意象体系：以迎春花为核心意象，其"鹅黄色"与"串儿"的形态描写突出了花的新鲜活力；辅以"柳芽""春燕""粉蝶"等辅助意象，共同编织出早春的生命网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色彩的运用——迎春的嫩黄、河水的碧绿、杏花的苍白，形成冷暖色调的对比，暗含作者对质朴美的偏爱。

三、语言艺术的独特表现

1. 方言与雅言的融合："恁早""甚么"等方言词的使用，赋予文字生活气息；而"袅娜""姗姗"等雅词又提升了文本的文学性。这种交融创造出独特的语言韵律。

2. 动词的精准选择："戏耍""攫住""提着"等动词的运用，使静态景物产生动态美感，尤其是"染一河碧绿的春水"的"染"字，将春意的蔓延过程具象化。

3. 句式节奏的变化：长短句交错，如"她纤薄的身影在花枝间时隐时现，倒像只低飞的春燕"一句，先长后短，形成视觉与节奏的和谐。

四、情感表达的含蓄美学

作者采用中国传统美学"含蓄"的表达方式，将对生命哲理的思考隐藏在景物描写之后。通过杏花与迎春的对比（"杏花虽艳，看久了反觉苍白"），婉转表达了对质朴本真之美的推崇。结尾处的"春信"意象，将小小的迎春花升华为传递生命希望的使者，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正是中国散文的优良传统。

五、时代背景下的文本解读

写于改革开放初期的这篇短文，无意中折射出特定时代的精神需求。在经历长期思想禁锢后，人们对"报春第一枝"的珍视，暗合了当时社会对新生事物的渴望。文中对自然美的纯粹讴歌，也可视为对"文艺为政治服务"教条的一种疏离。

这篇散文最动人处，在于其用最精简的文字捕捉到了生命初绽的惊喜。当作者由"心头微恼"转为"几分渴盼"，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心灵净化过程。这种对瞬间美感的把握与提升，正是优秀散文的核心魅力所在。文中蕴含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学追求，至今仍能给读者以深刻的艺术启示。

大海，我向你祈愿

海太大，我太小。

我漂浮大海之中，犹如一叶苇舟，在旋涡里打转儿，在浪花里跌摔。在大海之中，在遥远的天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小小的……，在历史长河的天平上，加入我微小的一滴，不足以使它倾斜。

渺小的人啊！你总是在遗忘的角落里徘徊，你泛起的微光，总是一闪即逝。你睁着求索的眼睛，在浩瀚的大海中游移。你，将海中的宝物猎取，化作你智慧的果实。

自有了海之歌，海之情，我渐渐离不开了大海。因为大海是我的家，我的源泉。凭着你，我才有奋进的力量。滴滴泉水可汇成江河滔滔，点点星光可串成彩练光环。

我，大海的浪子，虽微小，但感情似你一样深沉，胸襟像你一样宽广。

生活，这个无极的大海呀！我多想扑入你的怀抱，享受你的母爱，在你的哺育下茁壮成长！让我那颗微小的心也能随着你的脉搏跳动。

海太大，我太小。

1983年4月11日

《大海，我向你祈愿》浅析：

这首《大海，我向你祈愿》是一篇充满诗意与哲学思考的抒情散文诗，展现了作者对大海的敬畏、对生命渺小的感慨，以及在与自然的对话中寻找自我价值的过程。

1. 意象的张力：宏大与渺小的对立统一

— "海太大，我太小"的反复咏叹，构建了人与自然在体量上的悬殊对比。大海象征永恒、浩瀚与未知，而"我"如"一叶苇舟""小小的黑点"，凸显人类的脆弱与短暂。

— 但这种对立并非绝望，而是通过"微小一滴汇入历史长河""滴滴泉水成江河"等意象，转向对"微小力量累积"的肯定，体现个体与宇宙的共生关系。

2. 情感的升华：从孤独到归属

— 开篇的孤独感（"旋涡里打转""遗忘的角落"）逐渐转化为对大海的依恋与认同。"大海是我的家，我的源泉"标志着情感转折，诗人将自然视为精神母体，获得"奋进的力量"。

— "浪子"的自称尤为动人——既是游子对归途的渴望，也暗喻人类与自然的永恒羁绊。

3. 生命的隐喻：海与生活的叠印

— 末段将大海直接喻为"生活"，揭示文本的深层主题：面对生活的广漠无常，人需如敬畏大海般接纳自身的渺小，同时从中汲取勇气（"随着你的脉搏跳动"）。

— 这种隐喻将自然观照延伸至存在哲学，呼应了东方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智慧。

4. 语言的诗性

— 短句与排比（"在旋涡里……在浪花里……"）形成海浪般的节奏感；"微光""星光""彩练"等意象群构建出渺小中的璀璨，强化了抒情张力。

— "海之歌""海之情"的提法，暗示艺术（诗歌、音乐）是人与自然对话的媒介。

创作背景推测（1983年）

这首诗写于改革开放初期，社会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浪潮中。作者可能借"大海"隐喻时代洪流，表达个体在宏大变革中的迷茫与追寻，同时通过"汇入长河"的意象呼应集体主义精神与个人价值的调和。

总结：

这篇作品以凝练的语言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朝圣。它不仅是向大海的祈愿，更是对生命意义的叩问——当人承认自己的渺小，反而能在与宇宙的共鸣中找到位置。末尾回归"海太大，我太小"并非简单的循环，而是历经沉思后的坦然，恰如海潮退去时留在沙滩上的永恒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