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缘》,(接第八章)

閑雲野雀

<p class="ql-block">  这是一部荣获"中国知青作家杯一等奖"的著作,本书作者与本圈读者是同时代的命运共同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第九章</p><p class="ql-block"> 深冬来临,就在我做完深刻检讨的第二天,上完第二节军训课后,同学们汗水淋漓,涌进一楼的洗盥室。"砰"的一声,不知谁斜倚在水池旁的红缨枪,被手持笤帚,铁锹正在打扫卫生的张中鹿不慎碰倒在地。"老右派,大特务,混蛋"一阵狂叫声中,有人愤怒地用手摁住水龙头将受到阻压力喷射出来的水流激向张中鹿,飞溅的水花哧了他一头一脸,引起在场学生的哄堂大笑,可是他却神情漠然,呆若木鸡机械般站在原地,一任冰凉凉的水珠顺着他那刀削双颊,瘦弱的身躯,浸进单薄的棉袍里,滴滴嗒嗒淌到脚面上。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义愤,亦或是刚做完检讨心里不平衡,我失控地扑了上去,用力一膀,拱得那位哧水的学生趔起地一闪身又下意识地关闭上了水龙头。同学们用惊异,困惑的目光瞪着我,一个个呲牙咧嘴走了出去。我转身刚要走开,后衣角突然被扯住,扭头看见张中鹿神经质的向四处偷觑了一下,然后掀开他那被浸湿的黑色衣襟,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内衣道理掏出一本书递给我。回到家中一看,我没想到这本书正是那位女同学举报我又令我检讨的法国作家斯丹达著的《红与黑》一书。</p><p class="ql-block"> 张中鹿原本是抚顺市教育局教研室的负责人,1966年5月他来到市第五中学接任即将退休的前校长,没想到下车伊始文大兴起即被打成反动知识权威,并被戴上了"老右派和中统特务"的两顶帽子。平时,他是挨批斗次数最多的"运动员";日常,他是收拾厕所和焚烧毒书的清洁工。他的脸上总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身上常年累月地套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大褂,想以此保留住点做人的尊严,尽量遮掩住挨批斗后遍体上的累累伤痕,也借此将一些未及燃尽的残余书籍偷藏在怀中。</p><p class="ql-block"> 正像这本《红与黑》的书名一样,我这名"红卫兵"与他这位"黑五类"因一本书的机缘竟然走到了一起。我私下想,包裹着张中鹿瘦小赢弱身躯的黑大褂里肯定藏有许多神秘。在好奇心加求知欲的驱使下,我悄然他跟在他回家的路上,终于瞄着了他的住处。</p><p class="ql-block"> 离新屯河东有十几公里之遥的东山环被人们俗称作"小新屯"。在东山环巅峰悬崖绝壁下有一个"野死之处,困厄之境"的沟壑,这里仅住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护林员的屋舍,一户就是张中鹿的茅草房。这里山高林密,荆棘丛生,坡陡岭险,常有飞龙(一种飞禽)突跃,野猪出没,进出唯有一条山涧水冲刷出来的羊肠小道。我与张中鹿老师认识后才知道,他被打倒后,原本在市中心北台的日本楼房也被充公了,现如今居住的房子还是护林员租借给他的。</p> <p class="ql-block">  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虽然初识,就好似相知已久。他只有每个周日的晚上才被解除人身看管,我只能每周日天黑时才能去他家。心理学说,默契是内心深处一种最好的约定,不必用言语传递就能表达彼此心迹,不需要用心来指引也能相互会意。两个不同阶级的人亲密交往,在阶级斗争的年代,就意味着对本阶级的背叛。即便担负着很大的政治风险,我却得到了无价的回报。在日渐频繁的私下接触中,我们彼此敞开了心扉,想不到在他那里枯瘦的身躯里竟蕴藏着海洋般丰富的才识。他一反在校沉默寡言的常态,侃侃而谈,说古论今,给我讲诸子百家,古典名著,名人轶事,文学流派,教我创作方法,语法结构及填词作诗。他像春风沐雨般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拨开我眼中的迷雾,在我面前展示出一片神奇的世界。他时常激愤而又无奈的感慨道:你们这代人太可怜太可叹了,莘莘学子却尽废学业,实乃民族之悲哀,国家之大不幸呀!我本应以"芳林旧叶催新叶,落花成泥更护花"为己任,却因时局不靖,世事难为,枉为"传道解惑授业"之师也。他的话如金石掷地,对我来说至今仍不绝于耳。渐渐的我从他的口中和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他的生活片段……</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40年代初,张中鹿毕业于上海法学院报业专修科,他曾因参与被国民党枪杀的西南十烈士之一,当时的川东地区共产党书记雷震主编的《大西南通讯社》创刊工作而被中统特务追捕过。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中,他辗转流离,先后在近十家报刊上担任过记者,发行人,总主笔等职务,同时在三四家大专院校担任过讲师,教授。张老师不仅谙熟新闻业务,是一个老报人,而且文学功底扎实,尤其是对先秦文学造诣很深。且为人刚直不阿,好仗义执言。解放后,为了响应党的建设大东北的号召出川入辽到抚顺市普及教育。因在1957年参加市政协会议上"言辞不当",又在《五月》创刊号上发表了《电灯和跑电》的杂文被划为右派分子。</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托付,在我写这篇文章之际,恰好在张老师送我的一本旧书中找到一首他用《木兰花慢》词牌填制的曲子词:</p><p class="ql-block"> 梦游登太白,瞰南浦,水悠悠。古装唤金千,峨眉新色,砥柱中流。雄洲,芒溪两岸,跨天星,削壁出高楼。响雷石琴问我,期年回泛金瓯。</p><p class="ql-block"> 沉浮,少壮赴东游,白发志难收。喜看翠坪寨,高悬明镜,鱼影滩头。知否?孱徒赵显,假鸡鸣,千载獗横流。逝者旋车稍待,谪仙同驾归舟。</p><p class="ql-block"> 我把这首充满幽思悲愤,意蕴伤感,曲雅深怀,绵邈悠远的遗作抒发于此,也可算对张老先生昭雪晚至的在天之灵一种遥祭吧。</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姥姥是我读书的启蒙者,张中鹿就是我学习的启蒙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第十章</p><p class="ql-block"> 公元1970年9月1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我宁可忽视我的生日,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上秋的9月初,我刚过18虚岁,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广阔天地里是大有作为地"的伟大号召,我下乡到清原县草市公社王游房生产大队当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p><p class="ql-block"> 从抚顺我们坐了大半天的火车到了草市公社,出了火车站,见到了两辆插着 小红旗的三挂马车来接我们。我们班共有20名下乡的男女同学坐上第一辆马车,在往第二辆马车上放行李时,赶车的王"把式"(农村对农活好的人的称谓),看到我拿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箱子就好奇地问:"你怎么比女孩子还多出一个家什呢?"同学们指着我回答"他是我们学校里有名的'书王',是个'大秀才',人家那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见不人的宝贝!"是的,我比一起下乡同学们略显得特殊,因我多带了一个装满了图书杂志等读物的书箱。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嘲讽声中我想起了与张中鹿老师辞行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张老师小心翼翼的抠掉他家房山头厕所里的两块砖头,摸索着从中拿出二三十本"偷藏"的藏书,双手颤颤巍巍地捧到我面前,表情凝重而又意味深长的对我说:"孩子,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收藏起来的书啊,你可要保管好哇,特别是这本《辞海》,囊括的知识海纳百川,你掌握它就把握了人生的学问啦"。我抚摸着这些大部分都是"劫后余生"的书籍,泪水禁不住地奔泻而出……尤其是那部前后扉页残留着黑焦断破痕迹的辞海。这是一部1936年出版的36开本的浓缩书,它伴随着我走过了痛楚而又煎熬的五年知识青年下乡生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嘶……",辕马的叫声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赶第一辆马车的车老板是一个50多岁出头的叫"赵二插子"的黑脸大汉,他转过身来问我:"城里的大秀才考你点儿学问,知道什么叫'四大绿四大红四大黑四大急四大硬四大娇'不"?他一开口连问了我十几个"四大X"我回答说不知道。"天上的云,地下的霜,大姑娘的屁股,白菜帮"这叫四大白。"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这叫"四大碰不得"。这种合辙押韵,形象贴切,又很接地气的四大的顺口令中,其中肯定有一句是"荤词荤口"。使我们这些初出校门的青年到很稀奇又很不好意思,女青年羞得恨不得把头浸到裤裆里。"你还大秀才呢?你们还是知识青年呢?连这点生活常识都不知道啊,从头学吧!"表情卖弄,语气夸张的赵二插子见状极为得意的扬起长鞭"啪"的一声脆响,马车开始加速步行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土路上,我们的心也在颠簸中七上八下,望着前方掠过的茫茫大地不知所然。</p><p class="ql-block"> 至此,我们逐渐领教了什么叫东北乡土文化。更具有乡村特色的是这里的村落名字,什么"粘泥岭,夜害屯,大窝棚,摸腚沟,寡妇堡子,光棍子村"。</p><p class="ql-block"> 每个村名都蕴含着深厚的典故和传说,我所下乡的王游房的名字里也有着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历史缘由……</p><p class="ql-block"> 王游房本来叫"王家油坊",历史上有一户王氏家族从关内来到这里定居,并带来了祖传下来的一套木榨油手艺。经过几代人的艰辛努力,在这里开了一个闻名遐迩的大油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记载:凡取油,榨法皆从作出也。凡榨木巨者围而合抱,而中空也,其樟木为上而檀杞次之。由于王家这种原始的手工作坊包括"选料,凉晒,码堆,熟炒,碾籽,熏蒸,箍饼,打榨,除渣,抛杂,滴漏"等十几道工序,榨油过程繁杂,工时成本高,劳动强度大,出油率虽然低(30%)但质量好,味正,色纯,地道,醇香,不仅深受当地老百姓的喜爱,而且香飘东三省,被人们赞誉为"滴滴香"。</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从1954年9月开始,国家对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王家油坊变成了"公私合营"。由县里派了一名姓尤的人接管了油坊,并带来其内弟主抓后勤,致使"此尤房已彼油坊"。王家油房的第36代掌门人王天佑本应"识时务者为俊杰",只管到时拿国家赎买的"定息"得了。可这位王家的传人却依然将油坊当作自己家的产业倾心维护着。当他看见油坊被接管后,产量日益下降,质量日益低下,油坊工人反应强烈后,心急如焚。在究其根源中,他发现竟是由于姓尤的小舅子章营监守自盗造成的恶果。章营高价购进低劣原料,隐瞒收入货款的行为致使王天佑气愤填膺,他趁尤领导去县里开会之机找章营谈话,谈话过程中,气不过的王氏家族族长打了章营两巴掌,这下子可糟了,翌日早晨人们发现章营在油坊厕所里上吊自尽。上面工作组下来调查,结论是:王天佑抵制社会主义改造运动,打击报复工人阶级,系反革命行为!因此,王天佑被抓进监狱判了重刑。 油坊里掌握榨油工艺技术的王天佑堂弟王天佐负气出走。结果是两年后,国家基本完成对民族资本家改造任务后,王家油坊也黄了。为避忌讳,王家油坊村从此改为王游房村。</p><p class="ql-block"> 王游房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山水资源丰富。村落北部是长白山余脉,纵深处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我们冬季上山打柴时顺手打过傻狍子和山鸡,野兔。由东向西的一条202国道(开原一草市线)途经村里,与这条国道并排而行的是一条沈吉线铁路沿着村南贯穿而过,每天早晚有一辆往返辽宁省清原县﹣﹣吉林省榆树县专门接送铁路职工通勤的倒短小火车,在王游房站停留三分钟,就近的村民想搭乘,只要往站里的站长家里送点儿"烟草、蘑菇、山菜、鸡鹅蛋"等土特产就成,但要想两省两县往返都蹭车,起码要拎只鸡鸭才行。火车线路铁轨下的南部是一片浩渺无涯的湿草甸,长满"游龙、芦苇、香蒲、莎草、藻荇、野水葱、大叶芹、黑三菱、雨久花"等各色植物,依次杂别,簇拥相生。一条银练似的河流向天际中飞飘而至的洁白丝带,悠然穿越在鱼跃鸟翔的湿地中间,这就是清澈见底的白银河。春秋两季,我们曾在河两岸的湿润碧绿的草丛里拾捡过野鸟蛋,抓过刚会凫水的野鸭崽,但都养不活。这里水肥草美,盛产东三省三件宝"人参,鹿茸,乌拉草",其中的乌拉草据史料记载:1926年,这里便成为云聚南北商贾买草卖草的草市场,"草市"的名称也由此而来。</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分为东、西堡的王游房仅有400余户人家,守着这样一块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再有油坊本应是富得流油。可是,在那个"一大二公"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殊年代,家家户户却穷得叮当响。即便这般困难,为了安置好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王游房大队还是拿出仅有的公积金,在村北头,依山借势的山坡处为我们新建了两栋全村唯有的泥瓦房(泥墙瓦盖)作为"青年点",而全村人住的则都是低矮简陋的泥草房。</p> <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