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太姥爷

一条鱼 🐠

　　清明回乡祭祖，依照惯例，给姥姥姥爷上完坟后，便要去祭拜太姥爷。姨妈和妈妈因腿脚不便留了下来。太姥爷的坟茔位于一大片坟圈子中央，通往那里的路坑洼不平，行走颇为艰难。我本就不太想去，可妈妈坚持，无奈之下，我极不情愿地跟在舅舅舅妈身后，拖沓着步子。

到了地方，摆好供果，开始上香。我敷衍地点燃三根香，随意拜了拜，将香插在太姥爷坟前。看着青烟袅袅升腾，思绪飘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记忆中的太姥爷，常穿着黑色五眼棉鞋，黑色棉裤与棉袄松垮地裹着他略显单薄的身躯，在凛冽寒风中微微颤抖。头上那顶灰色小毡帽，泛着陈旧却独有的光泽，仿佛凝聚着岁月的沉淀。他脸膛黝黑却透着健康的红光，静静地倚坐在门槛上，宛如一幅静止的画。嘴里叼着从不离身的烟斗，丝丝青烟袅袅升起，萦绕身旁，为他增添几分神秘气息。墙角倚着的拐杖，木质被磨得发亮，无声记录着他走过的漫长岁月。这个老头，便是我姥爷的父亲——我的太姥爷。

　　姥爷、姥姥和舅舅们住三间房，太姥爷单独住旁边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小厨房。虽同在一个院子，吃饭却是分开的。

在众人印象里，太姥爷颇为自私、吝啬。他对儿女鲜少流露慈爱，对相伴多年的太姥姥也时常拳脚相加。久而久之，太姥爷的女儿为摆脱压抑环境，远嫁到外地；太姥姥不堪忍受打骂，毅然离婚，跟着女儿奔赴远方。

　　儿时的我，在太姥爷眼中如同外人，他对我态度冷淡疏离，我心里也满是讨厌。他患有哮喘，茶碱片是常年不可或缺的续命药。可他吝啬到极点，每次只买一小盒，勉强维持一周药量，隔三岔五便打发我去买药。姥爷家在村东头，村里唯一的大夫家在村最西头，步行单程就得半个多小时。一盒药两毛钱，太姥爷一分都不愿多给。这买药的差事让我满心厌烦。要是姥姥、姥爷在场，我迫于无奈只能去；只有我和太姥爷时，我便装作没听见，扭头就跑。

　　听长辈说，太姥爷年轻时在县城做小生意，凭借精明积攒了不少财富，晚年生活颇为富足。太姥爷与姥姥姥爷分开吃饭，每五天一次集市，他每次都会去，精心挑选肉回来，细心分成五份，每天吃一份，每天都能品尝肉香。他每天吃白面馒头，却吝啬到用炖肉的刷锅水做馒头，馒头都是黑乎乎的。

　　八十年代的姥爷家，贫穷如影随形。三个舅舅都在念书，为供他们读书，家里能卖的农作物几乎变卖殆尽，养大的猪和鸡也拿去换钱凑学费。家中生活清苦拮据，鸡下的蛋大多拿去卖钱，我很少有机会吃。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痛快吃一次肉，平日基本是高粱米粥就咸菜。姨妈嫁的村子离姥姥家十里多地，姨妈家养鸭子，偶尔送些咸鸭蛋过来。对那时的我来说，能吃上一个咸鸭蛋，简直如同品尝人间至味。一个鸭蛋我能小心翼翼吃三顿饭，每次用筷子轻轻蘸一点，慢慢回味那浓郁咸香。

每到饭点，太姥爷小厨房飘出的肉香味总会钻进我的鼻子。我忍不住使劲吸，那香味诱人得让我口水直流，但我从没想过向他要一块肉，因为我知道即便开口他也不会给。

　　日子一天天流逝。有一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飘落，整个村子瞬间银装素裹，寒冷的空气无孔不入，似乎能穿透墙壁缝隙，冻得人手脚发麻。

那天，姥爷和姥姥外出办事，家里只剩我和太姥爷。恶劣天气让太姥爷的哮喘愈发严重，剧烈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每一声都像用尽他全身力气，揪着我的心。

　　我本想像往常一样不闻不问，可那咳嗽声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在我心上。犹豫再三，我还是走到他身边。只见他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如窗外的雪，嘴唇发紫，眼睛半睁半闭，满是痛苦。

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找茶碱片、倒水。喂他吃药时，他颤抖的手碰到我的手，那一瞬间，我感觉他的手冰冷刺骨，我的心“砰砰”直跳。

药吃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我，眼神里有几分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难以言说的触动，还夹杂着一丝陌生的柔和。

　　从那之后，太姥爷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偶尔我经过他门口，他会叫住我：“丫头，给。”然后塞给我一把炒熟的瓜子，或是一块皱巴巴包装纸包着的水果糖。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我觉得“丫头”这个称呼是对我的侮辱——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但看着手中带着他体温的小零食，心里五味杂陈，对他曾经的讨厌不知不觉淡了许多。

　　也许，在岁月尘封的往昔背后，隐匿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那场意外，恰似一道微光，悄然穿透了我与太姥爷之间长久以来的阴霾。曾经，“丫头”这称呼于我而言，是重男轻女观念下的刺痛；可如今，再回味时竟多了几分别样的温度。

　　从那以后，我对太姥爷不再只是单纯的厌烦，偶尔还会涌起一丝牵挂；而他看向我的目光里，也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柔和。我们之间，就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开始有了微妙的交集。

　　这段经历，宛如一首悠扬且温暖的乐章，于时光的长河中缓缓流淌，虽无激昂澎湃之音，却以细腻婉转的旋律，轻轻叩击着我的心门。它宛如冬日里的炉火，驱散了我与太姥爷之间曾经的冰冷与隔阂。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可能隐匿着不为人知的善意，如同埋在尘土中的珍宝，只需我们怀揣耐心与理解，用心去发掘，便能收获那份温暖与美好。

创作于: 2025年4月5日晚，修改于2025年4月17日。

图片:选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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