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父亲

长风万里2

近日，读了云南若水的文章“父亲脚底的伤疤”不禁感慨万分，连读了几遍，这使我想起了父亲。想起来父亲对我的影响，于是，找出了前几年写的文章，以深深地怀念父辈们伟大的父爱。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四十年了。这些年来，每当想起父亲，一种思念之情总会油然而生。

父亲是爷爷唯一的男孩，正因为此，受过高中教育。年轻时，他离开浙江宁波到上海谋生。抗日战争爆发后，为躲避战乱，爷爷、奶奶、妈妈举家迁至上海定居。后来，迫于生计，父亲又离开上海到临安工作。在外地的那些年，生活异常艰苦，好长一段时间吃的都是萝卜煮饭。长期生活的煎熬使他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常常服小苏打粉来抑制胃酸，后来又患上了可恨的帕金森病……

在我的心里，父亲是一个严厉而认真的人。

1962年，父亲因为健康原因从外地退休回家。那年，他才四十四岁，我八岁。从此，我的言行就受到了严格的约束。在我幼年的眼里，父亲不善言笑，也许是长期生活、工作的压力带给他过多的忧愁。我们对父亲，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

那时，粮食是定量、定品种供应的。我们每天吃的饭由粳米和籼米按比例合成，因为粮食晒场的原因，米中有不少小石子，需要淘好后挑出来。这个任务，父亲就交给我做。而这件事是我非常不乐意干的，因为无论我怎样仔细，经父亲复检后总会发现遗漏，这时就会遭到他严厉的批评和数落，但不干又不行，每当作业的间隙，我无奈地拿起淘箩，反复翻腾，“爸爸，我挑出了八粒小石头”，我怯怯地说道。“不要跟我说几粒，你挑干净了没有？”父亲顺手拿起淘箩，几下一翻，找出几块。“看见了吗？”这时，我就会感到一种极度的害怕，随之而来的，无疑是一顿责怪。

有一次，我已经忘记做错了什么事，引起了父亲很大的不满，因为当时有客人在家，不便发作。客人一走，父亲就发起火来，甚至要动手。我当时就草草地下了决心：“离家出走”。乘父亲和家人不备，毅然溜出去，独自到了十六铺东门路。时值傍晚，饥肠辘辘，一掏口袋，身边仅有二毛钱。在一家坐南朝北的食品店里，花一毛二分钱买了两块糖糕，大口吞下，填饱了肚子。夜色降临后，家人发现我没了踪影，举家出来寻找。我躲在离家不远的弄口电线杆后面，看到妈妈焦急的眼神，心就软了下来。那天深夜，悄悄地溜回了家，钻进被子。第二天，也许父亲担心事态扩大，竟然没有再数落，我由此而躲过了一劫。

那时，父亲是不允许我们随便离开家门外出的，而我已经到了迫切想看看外面精彩世界的年龄。经常的，我会借外出小便的机会，离家近一个小时，到附近的东门路、十六铺、董家渡等处转一圈，然后，又悄悄地溜回家，回到桌子边复习功课，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现在想起来，细致的父亲不会不发现我的行径，但居然没有为此而批评过我，其中的谜团至今也未能解开……

父亲在家很注意物品的整洁，他病休在家，把屋内的物品整理得整整齐齐。他经常告诫我们做事要认认真真，东西摆放要有条有理、整整齐齐。生活中要讲规矩，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如果我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就会受到他无休无止的数落。

在我的心里，父亲是个懂得苦中取乐、享受生活的人。

父亲因病提前退休后，每月的工资打对折，到手二十三元五毛，他自己留下五元零用，其余都交给母亲用作家庭日常生活开支。每次发工资后，父亲就会交给我八毛钱，嘱咐我到东门路商业街买一斤他最爱吃的芝麻饼，然后放在饼干罐内慢慢享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肉的供应一时紧张，好长一段时间家里见不到荤腥。一天，父亲带着我到十六铺自由市场，我们的目光在一个个摊位上扫过，寻找膘厚一点的肥肉，最后喜滋滋地以每斤二元的价格买回一刀肉解了馋；父亲有一个伯伯住在南市区大境路叫“九亩地”的地方，他们之间常有来往。后来伯伯过世，伯母每年都要到我们家来作一次客。伯母信佛，常年吃素，每当这时，父亲就会交给五毛钱，让我到城隍庙松月楼素菜馆买一碗大份的素什锦，那一刻也是我非常高兴的时光，接过盛具一路小跑，因为又能吃到香喷喷、油滋滋的素什锦啦!

父亲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保持了对文化生活的追求。每隔几天，就会从有限的零用钱里挤出几分钱，叫我到小东门同涵春药店门口买份新民晚报，了解国内外的大事；那时家里有一个电子管收音机，父亲视如珍宝，从来不允许我们碰触。从那里，他收听时事新闻，欣赏戏曲曲艺，消磨寂寞的时光，直到逝世。现在，我在尽情享受各类家用电器的同时，常常感叹：要是父亲在世时能用上电视机那该有多好呀！

父亲是一个喜欢活动的人，病退回家后经常要到外面走走。有一天他从街上回来，对我和母亲指着膝盖上的血说，我摔了一跤。多次跌倒以后，父亲就不再外出。是可恨的帕金森病，夺去了父亲行动的自由。

父亲表面上虽然严厉，但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充满慈爱的人。

父亲未退休前，隔段时间会回家探亲。那天半夜，我和弟弟在睡梦中惊醒，见到了回家的父亲。由于平时不在一起生活，我们儿时的眼光怯生生的，带着几丝恐惧。这时，父亲笑吟吟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两根棒棒糖，“呶，每人一根”。我和弟弟接过父亲的礼物，马上又把头埋进了被子。

那年头，到澡堂洗澡是种奢侈的消费。那天晚上——我至今难忘，父亲乐呵呵地独自带我到一个澡堂洗澡，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澡堂。在大池的边沿，我不知道底下还有一格，不小心一脚滑了下去，瞬间失去了知觉。父亲转身发现没了我的踪影，顿时慌了神。这时，一位浴客发现水面上漂浮的头发，一把把我提了起来。

1971年，我报名参加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那时，母亲表示反对，可父亲却未加阻拦。也许他觉得青年人应该外出锻炼，也许他认为年近十八的我应该承担起部分家庭责任，也许他觉得上山下乡是大势所趋……十月五日我离家时，已经长久病卧在床的父亲微颤颤地自行撑到窗前，他两手扶着窗台，用深邃的目光向我告别。没有一句言语，只有两眼热泪——我有生以来看到坚强的父亲唯一的一次落泪，谁料到，这竟是今生的永别！

我到黑龙江以后，母亲在信中告诉我，父亲再也没有责怪过我，而是常常念叨我的懂事和能干，直到第二年春节后即将离世前，还念念不忘地期盼儿子我能回到他的床前，可是因为工作需要和经济的原因，我竟然不能为他送上人生的最后一程……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中总免不了深深的内疚和遗憾！

现在，每当想起我的父亲，总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思念之情。父亲不仅给了我生命，还培养了我严谨的作风和认真的工作态度，敎给了我细致的作风和持家的本领，在我心里埋下了适当消费的理念。我今天取得的一切成功，离不开他曾经的严厉要求和谆谆教诲。父亲的爱是深沉的，是博大的。

我永远怀念我的父亲！

二〇一二年八月

文字：长风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