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对李格非、李清照潜心研究的是著名学者李廷棨。李廷棨,字戟门,号萼村,生于济南章丘区埠村街道西鹅庄。其家族虽非显赫世族,却因耕读传家而浸润文风。少时家贫,十岁即显文才,二十岁补博士弟子员,然因生计所迫,中秀才后二十年以教书为业,以俚俗之语抒民间疾苦,展露“与田舍公同甘苦”的民本情怀。 <div> 道光五年(1825),李廷棨以拔贡入仕途,八年中举,九年连捷进士,年已四十。宦海浮沉中,历任新城、玉田、宛平知县,深州直隶州知州,雷州知府等职,所至皆以清廉刚直著称。作为章丘文坛领袖,李廷棨以“纫香草堂”为轴心,汇聚吴连周、孟传璇、刘家龙等才士,形成“绣水诗群”。他们或雅集赋诗,或校勘典籍,编纂《绣水诗钞》八卷,辑录周至道光年间章丘诗人八百余首,更助力孟传璇刊行《赠云山馆诗集》《红藕花榭诗余》,使地方文脉得以传世。其交游亦跨越南北,与书法巨擘何绍基昆仲交谊深厚,家藏何氏墨迹极丰,书法造诣融北碑南帖之风,笔力遒劲中见清雅。著述方面,李廷棨勤耕不辍,留下《纫香草堂文集》《诗集》《诗余》等十余部著作。他潜心经史,尤擅诗文考据,深得朴学精髓。章丘一地,自宋以降文风昌盛,李格非、李清照父女的文化遗产更成为地方文脉的核心象征。李廷棨的学术生涯扎根于此,致力于乡邦文献的整理。尤以对李清照父女的考证为毕生志业。其治学特点在于融汇考据之严谨与诗性之灵思,既重文献钩沉,亦重文化意象的审美阐释,堪称清代地方学者中“实证”与“抒情”并重之典范。</div> 李廷棨纪念馆 李廷棨塑像 李廷棨故居 <font color="#ed2308"><b> 一、《易安居士故里诗》:地理意象与才女神话的构建 </b></font><br><br> 李廷棨对李清照的推崇,凝练于《易安居士故里诗》: <font color="#ff8a00"><b> 闺秀钟灵处,停车落日时。</b></font><div><font color="#ff8a00"><b> 溪光留宝镜,山色想峨嵋。</b></font></div><div><font color="#ff8a00"><b> 九日黄话语,千秋幼归辞。</b></font></div><div><font color="#ff8a00"><b> 自随兵舫去,谁更续江蓠。</b></font></div> 远望李廷棨故居院落 诗中“闺秀钟灵处,停车落日时”开篇即点出秀丽的明水对才女的滋养,在李廷棨看来,是钟灵毓秀的百脉泉水养育了一代才女。他以“溪光留宝镜”暗喻绣江清流(绣江为章丘的一条大河,源出百脉泉),将自然景观化为文化符号,暗示李清照词作如镜中倒影,既清澈灵动,又承载时光的永恒。<div> 而“山色想峨嵋”一句,则借小峨嵋山(百脉泉南面的泉水涵养区)的婉约轮廓,勾连李清照词中的女性愁思,使地理空间与文学意境浑然一体。 <br> 诗中“九日黄话语,千秋幼归辞”尤为精妙。“九日黄花”既指重阳节令,亦暗合李清照《醉花阴》中“人比黄花瘦”的经典意象;“幼归辞”则追溯其少女时代于故乡的创作实践。李廷棨通过时空叠印,将李清照的文学成就归因于故土灵气的浸润,构建了“地灵—人杰”的地方文化叙事。此诗不仅是对才女的礼赞,更是章丘士人对本土文化记忆的自觉重构,将自然景观升华为文学圣地。</div> <font color="#ed2308"><b>二、《绣水诗抄》《高唐齐音》的文献考辨:真伪之辨与文本重构 </b></font><br> 李廷棨的学术贡献,集中体现于其编纂的《绣水诗抄》。此书辑录李清照词作四十余首,除《如梦令》《声声慢》等传世名篇外,更收录《点绛唇·蹴罢秋千》等争议作品。针对后者,他援引明代杨慎《词品》“此词幽妍,非妇人不能道”之论,并结合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中“真率中见性情”的评语,力证其风格与李清照早期词风相符。他提出:“易安少时词作多涉闺情,然清丽不媚,非俗手可拟”,从词境、用典、声律等角度逐条辨析,为争议作品的真伪考订树立了方法论典范。 <br> 尤为重要的是,李廷棨首次将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节录附于李清照词作之后。此举突破传统闺秀文学集的体例,以“父女并置”凸显家族文脉的传承。《洛阳名园记》中“园囿兴废系天下盛衰”的史家笔法,与李清照词中“江山留与后人愁”的忧患意识形成互文,揭示出李氏父女共有的家国情怀。李廷棨在注释中写道:“格非以文载道,清照以词寄情,虽体例殊途,然心系苍生一也”,将文学批评提升至文化精神的高度。 《绣水诗抄》原版书扉页 李廷棨书写的《绣水诗抄》序 笔者编辑的《绣水诗抄中的章丘山水》书影 在《高唐齐音》的校勘与刊行中,李廷棨倾注心血,不仅梳理文本讹误,更钩沉人物史迹。其中对李格非、李清照父女的考略尤为精审。李格非为李清照之父,名列“苏门后四学士”,其文风承苏轼之余韵,又兼济世之思。李廷棨据章丘出土的《李格非廉先生序碑》,考订李氏父女里籍为章丘,碑文“绣江李格非文叔序”一句,佐证其与章丘绣江之渊源,为后世李清照研究奠定地理坐标。此碑原为宋元遗物,李廷棨以其敏锐的文献洞察力,辨明碑刻年代,纠前人“宋代碑石”之误,断为元代重刻,彰显其考据之严谨。 <br> 李廷棨校勘《高唐齐音》,非止于文字订正,更以文献为舟,溯文化长河。其考辨之功,既为李格非、李清照之研究廓清迷雾,亦为齐鲁文脉续写新章。<br><br> 清道光《高唐齐音》中记载的李格非 《高唐齐音》中记载的李清照 李廷棨为《高唐齐音》写的序 <font color="#ed2308"><b>三、李格非文学地位的再评价:从“父以女显”到独立价值的重估 </b></font><br> 清代以前,李格非的文学成就多被李清照的光辉遮蔽,甚至沦为“才女之父”的注脚。李廷棨在《绣水诗抄·例言》中力矫此弊,系统论述其文学贡献:其一,肯定《洛阳名园记》“以微观园林窥宏观治乱”的史家笔法,称其“文约义丰,可比《东京梦华录》”;其二,梳理李格非与苏轼的师承关系,指出其文风“高雅条畅,得东坡之浩气而避其疏放”,并引宋人刘克庄“在晁、秦之上”的评价,将其纳入苏门文脉的核心谱系;其三,钩沉其诗论思想,如“文不可苟作,诚不著则不能工”的创作观,揭示其对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理论的影响。李廷棨的考辨,使李格非从“苏门后四学士”的模糊标签中脱胎,成为北宋散文史中不可忽视的独立存在。<br> 李廷棨潜心研究李格非,称其“苏门遗风育清才”,强调李格非作为苏轼门生的学术背景对李清照的深远影响,这一评价揭示了李清照文学启蒙的家庭环境。 <font color="#ed2308"><b>四、李清照文学价值的重估:考据与诗学的交融 </b></font><br> 李廷棨对李清照的研究,体现了清代学者“以考据入批评”的学术特色。他一方面通过校勘《漱玉词》诸版本,厘清“绿肥红瘦”“凄凄惨惨戚戚”等经典句式的文本流变;另一方面,以诗性语言阐释其美学价值。如评《声声慢》“连用叠字,如珠落玉盘,然非炫技,乃愁肠百结之自然倾泻”,将形式分析与情感体验熔于一炉。 <br> 他更突破传统“婉约正宗”的定位,强调李清照词中的“丈夫气”。针对《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结合南宋士风指出:“易安非徒伤春悲秋,其词亦有金刚怒目之态,此巾帼不让须眉之证也。”这种评价,既呼应了李清照“欲将血泪寄山河”的家国书写,亦折射出清代学者对女性文学内涵的拓展性认知。 <font color="#ed2308"><b> 五、学术影响与历史意义:地方文脉的现代性启蒙 </b></font><br> 李廷棨的学术实践,具有双重历史意义:其一,他以地方学者的身份,将考据学方法应用于乡邦文献整理,推动了地域文化研究的专业化。章丘因《绣水诗抄》而确立“二李故里”的文化身份,百脉泉、绣江河等地理景观被赋予文学象征意义,成为后世“李清照故里”文化工程的原型。其二,他对李清照文学价值的重估,暗合晚清女性意识觉醒的思潮。尽管其论述仍囿于传统诗教框架,但将女性创作纳入“经世致用”的讨论范畴,客观上为近代女性文学史研究开辟了道路。 李廷棨的研究,是清代学术史中一座独特的里程碑。他以绣江水般的细致考据,梳理李氏父女的文脉传承;又以小峨嵋山般的诗性视野,重构才女故里的文化记忆。其著述不仅为二李研究提供了文献基础,更启示后人:文学批评既可如金石般坚实,亦当如词章般灵动。在“考据”与“抒情”的张力之间,李廷棨完成了一次对地方文化灵魂的深情叩问,也为中国文学评论史书写了兼具理性与诗意的优美篇章。 <div> <font color="#ed2308"><b>李氏古宅户列簪缨,门排画戟古韵悠悠</b></font><b><br></b></div><div> 再次探访西鹅庄李廷棨故居,远远望去,一座很大的院落,高高的朱红色门楼,四周是高达三四米斑驳的青灰砖墙,伫立在青砖红瓦新式民居之间,透出一股别样的古老和威严。进大门,穿过两边带偏房的甬道,便到了一个院中小院,正中坐北朝南是一座威严矗立的青灰色小楼,半人高的青石板台阶通向正中高大的拱门,再往上是八个一式的拱形窗,歇山顶、蝎子尾,两边吻脊走兽,廊檐刻有精巧的兽头。小楼两边各有耳房,东西为厢房,南有一厅堂。老宅建于咸丰三年(1853 年),虽跨越了三个世纪,历经 150 多年的风风雨雨,却完好无损地保持着原有建筑风格,浑然天成。 </div> “李氏藏版”收藏处 李氏藏版书之《玉函山房辑佚书》 《玉函山房辑佚书》书版 李氏老宅另有三间老屋,这里就是当年“李氏藏版”的收藏处。共计 5966 张,11023 页,包括两大部分:一、马国翰的辑佚巨著《玉函山房辑佚书》;二、李廷棨、马国翰等人的著作 38 部、153 卷。皆为珍贵的文化遗产。<br><br><b>(文/图:翟伯成)</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