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读书分享会第134次线下分享主题:路遥的《平凡的世界》(2025.3.30)

木叶清香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水刷石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二章(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润叶把中午饭从灶上打回来,放在炕头那个土台子炉灶上,先没顾上吃。她端起一盆热水开始洗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一天够忙的了!早上,学校安排全校红小兵到城外去学军,而且统一规定学生都要穿黄衣服,男学生拿小马刀,女学生拿红缨枪。她是三年级的班主任,忙着检查学生们的这些“武器”是否齐备,服装是否符合学校要求。接着就带着孩子们在城外走了十几里路,捉了一会“特务”。回来累得睡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洗脸,又是教师的集体政治学习时间,只好跑到会议室听学校革委会主任念了一篇“毛选”。眼下就是这样,一星期不上几天课,大都是教师带着学生,学军,种地,上街搞宣传,把人忙乱得不可开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洗完脸,细心地梳理完头发,才搬了个小凳坐在炉灶前。她望着一碗土豆菜和一个玉米面馍怔怔地出神,还是没有动筷子。学校灶一个月只有二两细和六斤细粮,其余的都是玉米面和高粱米,菜总是白水煮土豆,里面没有几滴油。她忙了,就不回二爸家去,在学校凑合着吃这伙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没动筷子,倒不是嫌这饭菜不好——尽管家庭条件优裕,但她从来不是个娇气人。她现在坐在这里发愣,是在想她的心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她二爸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起先她认不出来这个敦敦实实的青年是谁,但觉得有点面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向前。向前在中学时比她高两个年级,因此她并不熟悉这个人,当时见了面也只能大约判断象是一个学校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向前的父亲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她二爸一块共事,到二爸家里来过好些次,她倒认识。向前的母亲听说是县医院的书记,是她二妈的领导,有时也来二妈家串门,她也认识。只是李向前以前从不上她二爸家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以来,他隔几天就来一回。每次来的时候,总要到她窑里来东拉西扯说半天话。他是县贸易经理部的汽车司机,经常跑外面,因此知道许多省城和外省的事,给她说个没完。每次临走时,他都问她在外地捎得买什么东西不?她都说不买。她在心里对这个人已经有点烦。她已听够了他那些沟里上洼里下的不上串话。但她不好意思表示她的反感——他父母亲和她二爸二妈一块共事,而且他妈还是她二妈的领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插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色?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色的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的脸也成红颜色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会是个整数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零头我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再想一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五元……噢,五元四角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墨梅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二章(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问:“什么电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听说这是江青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操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操点心。现在向前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肥胖胖,已经不象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 流涕;有时又使她既发笑也流泪……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木叶清香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二章(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已经觉得有点不象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象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长……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少安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迟迟不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菜,就跑过去开门。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润叶心一凉,说:“死女子!象个土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日,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吧!”晓霞催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日,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火凤凰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三章(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日,福军今天破例亲自下厨房执起了炒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他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女儿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岳父是个老粗干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整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指甲的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棵红薯和土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这花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军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转身给他指点,或者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皮毛象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家里现在只有这三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日他都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老首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作。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一个县下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县上的二把手,登云排在他后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样在这些问题上面对面发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世宽而反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两个人早就是老搭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好象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沧海一笑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三章(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了在全县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县上来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啊?这就叫痛苦……“爱云,你尝这个菜怎样?”田福军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肉丝夹了一点,送到他爱人的嘴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肉丝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肉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干脆让我来炒!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福军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就出了厨房。他想:登云大概快来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解开毛衣的钮扣,就慢慢地踱进了自己的窑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进窑后,他在书架里摸出一本《史记》,从折页的地方打开,但又不想读,背抄着手,踱到墙上的那张大开的世界地图前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大书架,两个是他的——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另一架是爱云的医学书籍。田福军一九四三年十三岁的时候,就上了边区的黄原师范,以后又在黄原高中部毕业,才参加了工作——当时到西北党校秘书科当了秘书。一九五○年转到黄原行署财经委员会当干事,不久又提拔为专署统计科科长。一九五五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农业统计专业。大学学完后,本来当时的中央农业部要他,但他还是要求回到了黄原地区。在地区,他先后任专署办公室主任、地委农工部长、地委秘书长兼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年之间,他基本上是挨批斗,关牛棚。由于他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看书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就是在下乡的时候,他也要背一挂包书。他常想,读书多,想的事多,苦恼自然也就多。还不如象他岳父一样,不读书,不看报,心里不搁多少事;退休以后,再养一只猫,种几棵庄稼……他忍不住笑了:他真正要是那样,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此刻他站在地图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俄语单词。他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学时,学过一点俄语,后来再没坚持,也差不多忘光了。但有时在生活中碰上个什么东西,脑子里就不由地冒出了俄语读法——当年念错得太多了。他现在看见世界地图上的中国版图,嘴里竟然完整地嘟囔出他当年记得最熟悉的一句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ABCDBEFGDHIDJKLIDJMFINóLBGD,OCDIDPDQMLBGDHJKRBID.(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我们伟大的祖国)……“哈呀,爱云,你不仅能治病,还有这一手哩!”门外传来李登云的大嗓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墨梅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四章(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孙少安好不容易把家里和队里的事安排停当,才抽开身到城里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前两天,他赶着把家里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芦都种上了。为了赶时间,他还把他妈和他姐也叫到地里帮忙。父亲在基建会战工地,又被强制给他姐夫陪罪,请不脱假。他不能错过播种季节。南瓜西葫芦,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粮食。他还在自留地利用阴雨天修起的那几畦水浇地里,种了点夏土豆,又种了两畦西红柿和黄瓜。这些菜一般家里不吃,是为了将来卖两个零用钱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至于队里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麦已经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铵比较简单,撒在地里就行了,但碳酸铵要用土埋住,否则肥效发挥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这些事安顿给副队长田福高,不敢让社员应应付付了事。另外,还要赶紧开始种黑豆和小日月玉米……直到他坐在过路回家的金波父亲的汽车上往县城去的时候,还觉得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妥当……现在,他已经到润叶的宿舍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是他头一次到城里单位来找她。尽管是老熟人,总还觉得有些拘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已经给他打好了一盆洗脸水,水盆里泡了一条雪白的毛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犹豫地笑笑,说:“我不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快洗!坐了半天车,洗洗脸清朗!”润叶命令他说。“这么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给你洗黑了。”他只好走到脸盆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看你!这有个什么哩!黑了我再洗嘛!干脆,让我再提些水,你把头也洗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了,不了。”少安一边洗脸,赴忙拒绝让他洗头。他的头在这点脸盆里能洗干净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少安洗完脸后,润叶立刻说:“走,咱们到街上食堂吃饭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已经吃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大概早上吃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么事也别想瞒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们一块相跟着往街上走。少安现在才发现润叶身上有些变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他半天才留意到润叶已经不梳辫子,变成了剪发头。这倒使他感到对她有点陌生。是的,随着光阴荏苒,每个人都在变化。这又一次使他强烈地感到,他们的童年早已经流逝,两个人都成大人了。不知为什么,他猛然间又记起了那时候她给他补破裤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哥,你笑什么哩?”走在旁边的润叶问他。她白净的脸蛋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腼腆地微笑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什么……”他的脸也热烘烘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和润叶走在一起,就象他有时引着兰香在山里劳动一样,心中充满了亲切的兄妹感情。真的,他看待润叶就象看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人活着,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假如没有这种感情,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会有多么悲哀啊……他跟着润叶进了县城最大的国营食堂。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食堂里现在没有什么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赶忙扑到售票处去买饭,结果被润叶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张饭桌前,让他坐下,说:“你到我这里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买饭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有点窘。在这样的场合,他不买饭觉得有损自己男子汉的自尊。他现在身上带着钱,除过家里的拾元外,他还借了队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时并没有准备在润叶这里吃饭。他对要去买饭的润叶说:“我听少平说,外国人男女一块上街吃饭,都是男人掏钱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笑了,一边转身去买饭,一边又扭过头对他说:“咱们中国男女平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买回来一堆饭菜,摆了一大桌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少安说:“买得太多了,别说咱们两个人,就是四五个人也吃不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啊?”少安惊讶地看着她,说:“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要紧,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现在已过了中午,你肯定饿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刚开始吃饭,润叶又站起来,说:“噢,我忘了给你买点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赶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相信她的话,没在意地又低头吃他的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窗外的人分享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十二章(八、九、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尽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后桌子上还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就会把这剩下的所有东西,都装进他那个毛巾布袋,或者带到中学送给少平,或者带回家让家里其他人吃——这都是些好东西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今天不能。这是润叶买的饭。就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只要润叶在,他也会象大方的城里人一样丢下不要了。他总算还念过几天书,不会俗气到可笑的程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吃完饭后,他和润叶来到街上。本来他想很快给润叶谈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还是应该先等润叶给他为了她的事以后,他再说自己的事也不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走到要回小学的那条巷口时,润叶突然说:“少安哥,你刚吃完饭,咱们到城外面去走一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少安不好拒绝她,但又觉得有些别扭。两个男女一块相跟着遛达,叫众人看着不美气。可又一想,这城周围又没人认识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润叶是一个村的老乡,又是老同学,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于是,他们就相跟着一块出了那座清朝年间修建的古老破败的东城口,又下了一个小土坡,来到了绕城而过的县河滩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初春解冻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浩浩荡荡的水流一片浑黄。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盎然的生机。道路旁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想起我的哥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润叶相跟着,沿着原西河畔的一条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着。他们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无限地美妙。这倒使他们一时没有说什么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多了,没什么稀罕的。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帮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扭过头,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他知道这就是润叶捎话叫他来的那件事。润叶脸红得象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啾了个人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就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子……”润叶说着,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他脑子里首先闪过这样一个概念:她要结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这是怎了?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象大哥一样帮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他很快使自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哩?“这事主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固执地问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可这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明她对他的心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明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 干脆,我让我二爸给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下面就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象几簇燃烧着的蓝色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插在水瓶里,还能开几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和润叶没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润叶说她二爸没有下班,现在肯定没有回到家里。润叶说得对,她二爸正在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热情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少安握手。田福军认得少安。他每次回村来见了少安,还总要问他生产队的一些情况——他也知道他在一队当队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主任给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并且亲自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军的打火机上点着了那支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好后生啊!玉厚生养了几个好娃娃!”他扭过头问润叶:“上次来咱家的是少安的弟弟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是的,”润叶回答说,“名字叫少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这玉厚还会起名字哩!”三个人都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可他家现在一点也不平安!”润叶对她二爸说。“怎啦?”田福军眯缝起眼睛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给田主任说了一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嘴里自言自语说:“上上下下都胡闹开了……”“石圪节公社有多少人被劳教了?”他问少安。“大概有十几个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每个村子差不多都有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双水村有没有人?”田福军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双水村还没,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批判田二哩?”田福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哎呀!这简直是……”这位领导人都没词了。润叶插嘴说:“二爸,你能不能给白叔叔和徐叔叔写个信,让他们把少安的姐夫放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过来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站起来交给少安,说:“你回去交给白明川。你认识他不?”“我认识。”少安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田福军又问了双水村的一些情况,少安都一一给他回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现在农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少安,你看这问题怎解决好?”田福军突然问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说:“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种庄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姓。让农民自己种,这问题就好办。农民就是一辈子专种庄稼的嘛!但好象他们现在不会种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拨他们,规定这,规定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农民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其它事我还不敢想,但眼下对农民种地不要指手划脚,就会好些的……”“啊呀,这娃娃的脑子不简单哩!……好,罢了有时间,咱好好拉拉话!你要是到城里来就找我,好不好?我一会还要开个会,今天没时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和润叶就很快告退了。田福军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的大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回学校的路上,润叶佩服地对少安说:“我二爸可看重你说的话哩!你真能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说:“你二爸是咱一个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说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少安哥,你干脆把我二爸的信给我,我明天和你一块回石圪节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时候让我把信交给他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看她执意要和他一块回石圪节,也就把田福军的信交给了她——她出面当然要比他的威力大得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晚上,润叶把他安顿到学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妈家去睡。当她把被褥细心地给少安铺好后,少安却有点踌躇地说:“我怕把你的铺盖弄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哎呀!你看你!”润叶红着脸对他说。她多么高兴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给她以后的日子加添新的回忆;也使她能时刻感觉到他留下的亲切的气息……第二天早晨吃完饭,少安就和润叶坐着公共汽车回石圪节去了。车票还是润叶买的;他抢着要买,结果被润叶掀在了一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汽车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兴奋,使得这一个多钟头的旅行,几乎没觉得就过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个人在石圪节镇子对面的公路上下了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说:“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开会,我去不好……我这就回家呀!你晚上回双水村去不?”润叶说:“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还有课,今天必须返回城里,因此回不成村里了。等你姐夫的事办完,我让明川叔挡个顺车,直接回县城去呀。你放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办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润叶说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赶忙说:“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给我哩?你不给白主任和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话还没说完,润叶就笑着一转身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安赶快低头看润叶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发现这不是田福军给公社领导写的那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莫名其妙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看见一张纸上只写着两句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少安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润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面。街道后边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人行”读书分享会第134次线下分享主题:路遥的《平凡的世界》(2025.3.30)</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