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枫影

夏 至

小院里的枫树，是搬家时种下的，六年了，在院中间偏西处。

种的时候它只有手腕那么细，要是不打顶，可能已高过二楼。现在差不多有小腿粗了，灰褐色的树皮裂着细纹，像我额上的皱纹。

每年冬天，它都举着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显得好倔强，那姿势像是用墨笔在宣纸上勾勒的枯树图。

我曾担心它抗不过北方袭来的朔风，可是一到清明前后，就能见到枝桠上缀满芝麻粒似的芽苞。

那些暗红芽苞一夜之间就膨大起来，枝干上像是谁撒了把红珊瑚珠子。酥雨随风夜潜入，清晨便是满树鸡爪般的嫩叶，所以这枫树大名叫鸡爪槭。

那些蜷曲的叶片红得深浅不一，有的像刚研开的朱砂，有的似染坊里褪下的鸿茅汁。间或夹着三两片翠绿的嫩叶，好似谁家媳妇把玉簪混进了玛瑙堆。晨光斜斜穿透时，整棵树都在薄雾里泛着柔润的光泽。

叶片展开的速度快得惊人。昨日还是蜷缩的鸡爪，第二天清晨便成了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再过半日竟都展开似手掌。

这时节，我总爱搬个靠椅坐在院里看树，风过时满树红叶翻动，像无数的小手在朝霞里招摇。

某日，忽见叶腋处冒出米粒大的花苞，起初以为是新生的叶芽，凑近细看却嗅到丝缕清苦的香气。

枫树张扬，开的花却谦卑得很。细碎的白蕊围成绒球，缀在深褐色的花梗上，远看像盐粒落在红叶丛中。

清晨，常能见到花梗上垂着露珠，映得那些白蕊愈发晶莹。

蜜蜂比人更能发现这些秘密，成群结队地绕着花穗打转，振翅声混着枫花的苦香在风里浮沉。

枫花凋谢很有趣。那些浅褐色的花瓣轻得能浮在茶碗里，风起时纷纷扬扬落下来，像是在下细碎的太阳雨，遍布树下。

扫帚掠过时，能听到干枯的花瓣发出的沙沙脆响，让人想起书页翻动的声音。

这时节树荫已浓得能筛下点点光斑，泡杯茶点支烟坐在树下看书，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七月流火时，满树红叶褪作翡翠色。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辨，像是美人手背上的青络。蝉声从层层叠叠的绿云里渗出来，把暑气衬得愈发的绵长。

家里没人时，枫树成了鸟儿的娱乐场。听到开门声鸟们就飞走了，树下留下一泡泡溅开的黑粑粑。

遇雷雨骤至，千万片绿叶在银鞭似的雨丝中翻飞，水珠顺着叶尖滴落，在地砖上敲出断续的宫商。

待到白露为霜，这棵树成了我家的标志物，也好似竖在小区步道上的灯笼。

绿色的叶先是叶缘泛起胭脂色，接着整片叶子都浸在赭红里，最后连叶脉都染得金红。

晨起推门常见寒霜凝在红叶上，像是撒了层糖霜的饼干。西风紧了，落叶便铺满院落，连续好多天清晨都要一撮箕一撮箕地扫走。扫的时候踩上去枯叶吱吱作响，很好玩，像是踩着片片凝固的朝霞。

晚饭后散步归家，远远便望见那团燃烧的火焰。

夕阳下的枫树，轮廓镶着金边，每片叶子都像是淬过火的琉璃。想想这树冬天瑟缩在寒风里的模样，此刻真个是判若两树。

原来草木荣枯，亦如人世浮沉，总要经历几番寒暑，方能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将生命淬炼成点亮小院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