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锦《设鹑觚学堂碑记》笺注考疏

晋梓

孙云锦《设鹑觚学堂碑记》笺注考疏

王克生 丁乔木

【绪引】

由庄浪前清进士孙云锦撰写的这篇碑刻遗文，系由担任《甘肃金石录·灵台卷》编纂之责的王忠学君录自民国《灵台县志》卷二《艺文·下》, 并附简注数条；复由《甘肃金石录·平凉编》执行主编李世恩君寄与任庄浪卷编纂工作的本文作者。若非二君珠还合浦，橘返淮南，该文仍无缘知闻于庄浪文林及孙氏昆嗣。故于感慰之馀，专示忱谢于篇端！

【碑记原文(繁体字)】

設鶉觚學堂碑記

當新政紛出之秋，司民社者，非故事奉行，即矯枉過正；求其斟酌盡善，民不擾而事易行者，非學識兼全之牧令，未能速收成效也①。如我王公伯陶氏印堯儒，以名孝廉，前宰靈臺，早已恩周草野，德被儒林，余耳良久之②。方今皇上志切中興，需才孔亟，詔諭督撫於各省設立中學堂，各州縣設立小學堂③。靈邑風氣未開，守舊之說，牢不可破，往往互相猜疑，無所適從④。聞公復任，莫不以手加額曰：“還我使君，必有可觀者焉”⑤。而公則盡心為民，實事求是，初奉簡命，他務未遑，即赴中學提調處預為延聘教習之計⑥。余濫竽中學堂，謬膺斯選，尚未晤公耳⑦。丙午孟春來靈，開學拜會之間，相見恨晚，夫乃歎“兒童騎竹重迎郭，士子登門一識韓”矣⑧！靈邑文社，向借文昌宮為鶉觚書院⑨。其舊儲經費，除考課獎賞外，僅存六百六十餘串⑩。公則先提此款，添修齋舍一十五楹⑪。親書學堂扁額，顏曰“鶉觚”，名仍其舊，而規模煥然一新⑫。並造凳几書架，以備生童下帷之用⑬。工竣之後，餘款不多，無源之水，立見其涸。或議於四民之中攤派捐輸，而公則曰：“擾民以救民，吾不為也。” ⑭乃自捐俸銀一百二十兩，采買各門書籍八十餘種，發給學堂，俾肄業生童以便披覽⑮。尤復另捐市平銀三百兩，以作教習學生束脩津貼之用⑯。於是上請各大憲立案，就一身為率，以垂永遠⑰。自請之後，無論正署各官，每年從正月一日起至年底，按四季攤捐，有閏不加，無閏不減，並列入交待冊內⑱。則公之舍己從人，以視夫書案留庫者何多讓與⑲？諸生茍能善體公心，而爭自琢磨，力圖上進，將見菁莪傳雅化、桃李在公門，興無待與文王，學有光於皇甫，豈惟上副王公之厚望，下慰不佞之私衷哉⑳？即後之宰斯土而作教員者，亦皆與有榮施焉21。茲因閤邑紳士張映蘭等囑，余直筆以垂不朽22。余喜其教育之道立有始基，遂紀實而為之序23。

光緒三十二年靜寧州進士、邑高小教習孫雲錦撰24

【笺注】

①新政纷出：指清光绪末年朝廷所颁行的包括废科举、兴学堂的教育改革在内的一系列新的政令。司民社者：指州、县等地方长官。民社,习惯上指州、县等地方。故事奉行：依原来处置同类事的既定规程办理。义同“率由旧章”。牧令：旧时称地方长官。分指州、县的长官“知某州事”(简称“知州”)和“知某县事” (简称“知县”)。牧,周、汉时称一州之长为“州牧”,故习惯上多依旧称。

②王公伯陶氏印尧儒：“伯陶”是王公的表字，“尧儒”为其名。印，即“正印官”或“印官”。明清制度,从布政使到知州、知县等各级地方官皆用正方形印，故有此称。这里以“印”尊示王公的县令之职，亦谓其公文印为“尧儒”二字。王尧儒，籍湖北黄陂县，举人，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十月初任灵台县令。名孝廉：实指以考取举人出身而闻名。孝廉，本指选拔人材的两个科目，后每合为一科。明清人常以它为举人的代称。前宰灵台：上一次任灵台县令。按：这里指王尧儒前一次任职此县。耳，听到。名词用如动词。

③需才孔亟：急切地需用人材。孔亟,很急迫。孔，甚、很。副词。

④灵邑：灵台县治。守旧之说：这里指固执于原科举体制的守旧主张。

⑤闻公复任：听到王尧儒再次出任灵台县令。加额:双手放置额前。旧为祷祝仪式之一，亦用以表示敬意。此属后一义。必有可观者：一定有足以让百姓喜闻乐见的为政举措。

⑥简命：简选后的任命。简,选择、擢拔。未遑：未暇；莫能顾及。中学提调处：查此机构不在省一级教育新政机构提学使司下设之六科内，当为六科下属的专管全省中学堂的机构。

⑦滥竽中学堂，谬膺斯选：指被选中而在中学堂担任教职。滥竽，即“滥竽充数”。在这里与“谬”都是谦词。膺：承蒙。按：衡情揆理，这里说的中学堂当为陇东官立中学堂(今平凉一中之前身)。

⑧丙午：即撰此碑文的光绪三十二年(一九零六)。“儿童”两对句：这是援改宋周必大《送邓漕移帅扬州二首》诗之“儿童骑竹并迎牧,父老封棠记召公”二句而来。出句用《后汉书.郭伋传》事典：“伋前在并州，素结恩德。及后入界， ……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伋问：‘儿曹自何远来?'对曰：‘闻使君到，喜，故来奉迎。'”后因以“骑竹”称美官吏施行仁政。对句之“识韩”,犹“识荆”,用唐李白《与韩荆州书》语典：“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荆州，指韩朝宗，时为荆州长史。后以“识荆”、“识韩”为初识贤达者的敬辞。

⑨文社：本指志趣相投的文人所结成的团体，这里指文化教育界。向：此前；先前。鹑觚：详观后之“题解”。

⑩考课：考核并分别优劣等差。串：旧时制钱一千文之称。量词。

⑪楹：本指厅堂的前柱，俗称“明柱”。引申为房屋的计量单位，屋一列或一间为一楹。

⑫扁：通“匾”。颜：指题字于匾额或书籍封面。明郎瑛《七修类稿·诗文·张天锡》：“家尝有竹数竿，坐亭其间，名曰‘医俗’,因记之以颜于亭。”

⑬下帷：放下室内悬挂的幕帐。引申指教书。这里指师生授课学习。

⑭四民：指士、农、工、商四类民。

⑮俸银：支付官吏俸禄的银两。同“俸金”。肄业:在校学习。非今谓“虽入学而未竟其业”之义。

⑯市平银：按民间授受银两所用的衡量标准来计量的银两。束脩：本谓十条乾肉，为古代学生入学时献予教师的礼贽。《论语·述而》：“子曰： ‘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⑰大宪：指总督或巡抚。就一身为率：以一己为表率。就,以。

⑱正署：指正式设立的官署机构。闰：这里指闰月。

⑲以视夫书案留库者何多让与：这些恩惠比起将办公桌案捐赠给学堂有何逊色呢? 让，逊色、不及。与(與)，通“欤”(歟)。

⑳菁莪传雅化，桃李在公门：菁莪,《诗小雅》中《菁菁者莪》篇名的简称。《菁菁者莪序》：“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后以“菁莪”指育材。“桃李”句系引《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三·则天皇后久视元年》：狄仁杰为相，荐良士颇多，人谓仁杰曰：“天下桃李，悉出公门矣!”此谓门生众多。兴无待与文王，学有光于皇甫：兴作立事不依赖周文王，进学修业足可为皇甫谧争光。与：帮助；援助。与文王：倒装句，即文王的援助。按：灵台为周文王姬昌灭密须国后修筑，故引文王；西晋学者、医学家皇甫谧籍安定郡朝(音zhū)那县(即今灵台)，故言皇甫。副：符合；相称。不佞：犹言“不才”。自谦之词。

21宰斯土：治理、教化此地之民。荣施：对施惠与人的誉词。

22閤：通“阖”。全。直笔：意谓秉笔直书。

23始基：初创的基业。

24教习：高等小学堂的教职，兼负掌理之责。

【题解】

此通碑石于清光绪三十二年(一九零六)镌立在灵台县城的鹑觚高等小学堂。原铭石早已圮毁无迹。“鹑觚”一词系地名。秦始皇二十七年（前二二零）置鹑觚县于今陕西长武县西北之浅水塬。此词由事典而来。当地传云：秦朝的守边大将蒙恬在此地筑城时，以一只大型之觚(音gū。酒器,青铜制。长身侈口,口部与底部呈喇叭状,细腰圈足)盛酒祭天，俄而见一只鹑鸟飞落于觚之口缘，伫立不去。军众惊异，视为吉兆。城竣，遂以“鹑觚”命名。事载《太平御览》。鹑鸟,非指庄浪多有且肉质鲜美的野鹌鹑（民间俗称“半雉”），时为传说中的赤凤。《山海经·西山经》：“ (昆仑之丘)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郝懿行笺疏：“鹑鸟，凤也；《海内西经》云，昆仑开明西北皆有凤皇，此是也。”至西魏大统元年（五三五），迁鹑觚县治于今甘肃灵台县邵寨镇。是知清代灵台书院与科举废后改立的高等小学堂俱沿用此名称而不改易者，皆因乐用其名所寓“凤凰来仪”之旨也。

这篇铭文专叙清光绪年间灵台县创设鹑觚高等小学堂的梗概始末及县令王尧儒的倡导擘画，为筹措经费而自捐俸薪、且将官员俸抽设为定例等治本兴庠之功。虽因人以立事，复因事而写人，使王尧儒之地方循吏形象跃然珉上。措辞行文，条畅有序，若扇幅渐展，有水到渠成之致。语言平实简练，读来真切可感。叙尧儒之二次复任，先以民众语衬托，正可谓“人未见而声先闻”。写王氏之受迎迓，以双典对句予以概括，这是统目为纲，挫形象于目前。末以勖励学子毋负先贤时彦厚望之旨作结，是此类铭文应有之义。通观兹文，孙氏对振兴地方教育与清风惠政的忱望之殷溢于言表。尤需措意的是，当时已取科名者，因虑及自身利益，对教育改制辄失望或抵触。孙氏反以自膺科名之身，对此持积极肯定态度。这是其以达人眼光审时度势后与时俱进的明证。文所叙者，大可视为孙氏与尧儒互为知己、共襄蒇事的一段杏坛佳话。拙诗有句云：“谋周涉细逢真宰，算远筹全识故人”，恰可引作这一对循吏、悫士立事酬猷的大写意图。

　　碑文作者孙云锦，原名乐善，字天章，时籍静宁州(今庄浪县)水洛城孙家庄(或言李家庄,误)，生于清咸丰十一年(一八六一)，卒于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享年五十三岁。生而颖敏，过目能诵，曾独居紫荆山后堡(今改筑之宋代城堡)中，“博览群书,寝馈其中,不与人交接者达四五年”（《孙氏家谱·本传》）。清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中戊戌科三甲即“赐同进士出身”第一七二名，佥封四川侯补知县。惜久而不得实缺，故终生未仕。遂转而从教，先后任阿阳书院、固原书院、紫荆山道南书院山长，灵台县教谕。科举废后之翌年，受聘为灵台县鹑觚高等小学堂教习，正即此碑文所叙之事。光绪三十四年(一九零八),参与由陕甘总督长庚聘任秦安进士、前监察御史安维峻为总纂的《甘肃新通志》的编纂工程。[下附当年兰州修志同人影照。前排之右三为王烜（民国二年起为静宁县首任知事），右四为安维峻,左一为孙云锦。]

光绪三十四年(一九零八)兰州修志同人影照.

【考疏】

按：新修《孙氏家谱·孙云锦谱传》及它文辄谓孙所与修之志为《甘肃通志》，实误。当为《甘肃新通志》。前书编于雍正末,布于乾隆年，斯时此影照中人均尚未出生，谈何与纂!盖因忽一“新”字，致将二书相淆。
孙云锦与其从(原读zòng)兄(俗称堂兄)孙积善(字庆伯)是清代水洛城惟一的进士、举人。积善公为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己丑科举人。二十四年(一八九八)戊戌岁应大挑铨选，列为一等,授知县，先后知四川筠(音jūn)连、南溪县事。辛亥岁武昌首义后辞职归里。
又按：习惯上所云孙积善之“大挑一等知县”，人每误读，兹略予析说。大挑，是清乾隆以后开启的定制，即对举人会试三科以上不中者，挑取其中列一等者以知县任用，列二等者以府、州、县教职（分别称教授、教谕、学正、训导）任用。每六年举行一次，意在使举人出身者有较宽的出路，名曰“大挑”。挑选标准主重形貌，时有“同田贯日气甲由申”八字诀。如长方面形为“同”，方面形为“田”，身体长大为“贯”，身体匀称为“日”，合前四字者多中其选。此外，兼察应挑者之言谈气度。是知大挑并非又一次的出题考试。故言“一等”者,非谓知县及县分之等级,而是大挑中选之等次。
时水洛民称云锦、积善为“孙二老爷”、“孙大老爷”。这两位从弟兄虽同中高等科名，且为弟者高兄一头，然揆其命运，不啻判若霄壤：积善公才为世用，任职间被誉为循吏，离任时蜀民以“万民伞”赠之，所遗诗文联偶亦见之。云锦公独中高第，却终生屈沉蒿莱，侘傺失意，转以事教为业。其学尤擅天文，《甘肃新通志》、《静宁州志》赫然列其天文学著述《天算图说》，然常人罕有览著知人者。其它遗作亦多佚散无存。惟新编《孙氏家谱·本传》附录其《赋得松柏耐岁寒》五律诗一首(个别字已正讹)云：

阅尽繁华境, 山空木叶乾。

惟留松与柏, 独耐岁之寒。

本性终难变, 苍枝不可干。

孤标凌岭上, 劲节逸云端。

全诗托物言志，何尝不是作者禀性与际遇的写照!
除此诗外，便是今日刊示于梓里的这篇碑记了。故此文之存，不能不谓堪补云锦公遗文之空白。

今人倘能略知清代举士程序，谅可加深对云锦公生平的理解与同情。在此时的科举体制中，考取功名极不容易。即以“生员”（民间俗称“秀才”）为例，先须经过岁考、科考、县试、府试且颖脱中选，继而在由各省学政主持的院试（省级考试）中膺选，始得授生员科名。故闻邑先辈云，当时凡中秀才者，其家必延宾庆贺，杀猪“过事”。现在想来，若揆其不易，似乎宰牛设筵亦不为过。况且生员不乏真才实学者，如北洋时期的吴佩孚，中共的董必武，皆系前清秀才，观其诗联书法，寰中谁敢小觑！又，参加生员考试者，俱称“童生”。屡考而久不售、且年岁又大者，时人以“老童生”这一词义牴牾的奚落语称呼，则其人内心之忿恚羞惭，实莫可言状。一介生员的考取尚且如此费事，则取举人、进士功名之难，更与此不可同日而语。反观云锦公独取最高一级科名后，竟金剑沉埋，才未大展，远教异地，一生落寞；且天不假年，龄未花甲。故洛城士林併白丁辈咸为之叹惋者，良有以也。

士人之偃蹇闻达，历代每见舛错，至今何可胜道!故孙燕天克昌尝在其所撰之《本传》中喟然叹曰：“天之既生贤哲，缘何湮没殆尽”，“烨然而来，脱然而去，是令人不可解也！”

二零二五年夏历乙巳岁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