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启示录（小说连载）（三十）失而复得

泽小鹤

　　自传体小说，自传体离不开“我”，“小说”离不开虚构，虚实之间，完成作者乌托邦世界的诉求。

这不是一个人的奋斗史，而是一代人的血泪过往。

小说跨度三十年，空间涉及南北中外，故事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

正如卢梭在《瓦尔登湖》中所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寻它们…”

穷其一生，我们都在丢失中追寻，在追寻中丢失。

第二天清晨，天清气朗，春光明媚，我们吃过早饭，刘铁建议去玉带河弄几条开河鱼吃，开河鱼肉质鲜美，非同寻常。乌四儿屁颠屁颠跟着，他是块闲腊肉，整天无所事事，不同于李煜坤，忙着收猪杀猪卖肉，周而复始。

我惊诧地发现，晴空下的翡翠山迥异从前，整个山头已经光秃秃的，失去了往日的郁郁葱葱，云蒸霞蔚。

我心中纳闷儿，原来那些茂盛的植被，都哪里去了？

刘铁遥遥指着山头西侧，已经残缺不全，原来美如妇乳的形状，也象得了乳腺癌，被手术刀切去了半边，露出灰黄的内部结构。

我建议说：“不如咱们上翡翠山看看，上次还在山顶喝酒来着。”

乌四儿说：“老刘带酒，我带菜，老欧带着嘴就行，咱们上翡翠山顶上坐坐，再不坐，下次老欧来说不定啥都没山都有了呢。”

乌四儿这家伙也挺有意思，将我的复姓欧阳，简化成一个欧字单姓，我也是哈哈一笑，随口应答。

据刘铁媳妇那玉倩背地里说，乌四前几年勉强娶了个老婆。女人男相，面颊生得老长，状如马首，说话声音粗壮，也不像女人，好在给乌四儿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却聪慧异常，很早就会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之类的，最露脸的一回是学校组织唐诗传花令比赛，得了第一名，还给了笔记本和一张大奖状。

喜欢的乌四儿逢人就讲，儿子是清华北大的料，自己努力的目标，是让孩子上少年大学，惹得村民众说纷纭，没少在背地里耻笑他。

我既没有见过乌四儿子，也没见过乌四老婆，听之任之，脑袋里闪过自己没结婚的念头，也只是电光火石，转瞬即逝。

我们说走就走，刘铁听从媳妇吩咐，拿了一只挖野菜的镰刀，两只方便袋，准备碰到婆婆丁，曲麻菜，抢根菜之类的山野菜，挖回来吃。

我们很快就向村外翡翠山小石桥走去，石桥下流水潺潺，浮冰悠悠，我们站在小石桥上看着残缺不全的翡翠山，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沉郁感慨地抽着。

刘铁说：“咱大姐夫原来自己开了一个小矿坑，没经过我同意，就三瓜两枣让老冯家糊弄去了，那是早年开的，正常没个十万八万想都别想。”

乌四说：“咱们村原来十来个小坑呢，不给人家你也得给，人家有红头文件，有采矿许可证，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能翻多大的浪，赵二驴横不横，强占了他家的坑，年年上访，这小子一到国家有大型会议就买火车票，北京好像他家的，结果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是摁回来，干废了一条腿，老实了。”

我好奇地问：“那到底得没得到点钱啊？”

乌四摇摇头，笑着说：“按理应该给点，嗯嗯，赵二驴不说实话啊，给了也说没给，反正是不告了。”

我继续问：“那有啥保密的，给了就是给了，没给就是没给。”

刘铁说：“怕亲戚借，现在这时候人都学奸了，装穷。”我们正唠得起劲儿，乌四忽然指着来时的村路，一个人迅速地骑着自行车赶过来。

刘铁说：“刘煜坤！”我们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去，自行车挺远，一时难以分辨。

刘煜坤跳下自行车，走路一瘸一拐，我心里纳闷儿，一条腿怎么能骑自行车呢？仔细看他的脚蹬子，原来右边好腿的脚蹬子上面，用铁丝辫成马镫状，这样车蹬子到底需要上行时，只要用右尖勾起来就行，可以非常丝滑地完成一个个旋转。

“老李，你真挺有招啊？”李铁笑着指了指李煜坤自行车脚蹬子，接着解释说：“我寻思你家人戚没散呢，就没喊你。”

李煜坤待呼吸平缓一些，急切地道：“老刘，出事儿了，哥几个，今早乌鸦叫，太他妈别扭了，今天赶大新屯集，我媳妇骑自行车驮三块猪肉绊子，（整个猪从中分开的一半儿）上坡的时候掉了一个，到集上才发现，窝囊死了。我赶紧往回去找，问路上赶集的，说是被咱们后边儿保安村李长顺捡去了，我跑到他家去要，他死活不承认，还拿着铁掀要劈我，我，我…老刘，这你得帮帮我，咱们要回来自己吃了也是好的啊，咋能白白给他？”

刘铁听了，瞪圆眼睛，道：“真的假的，你可别冤枉了好人！”李煜坤指天发誓道：“千真万确，我小舅子也看见了。”刘铁一挥手，道：“还他妈反天了呢，走，干他去。”

我们三人没有交通工具，刘铁夺过李煜坤的自行车，驮着他飞驰而去。留下乌四儿陪着我往回赶。

乌四儿抱怨道：“好不容易跟媳妇请下假，想溜达溜达，这下好，都让这瘪犊子搅和了。”

我说：“猪肉要回来让李煜坤安排一顿，翡翠山啥时候去不行？山又跑不了。”

我们两人嘴上扯着闲片儿，脚底生风，快速往回赶，乌四儿提议抄近路，从大队院子穿过去，我们点头同意。

“他安排，你是不知道那瘪犊子，细着呢，放屁嘣出个豆儿都能捡起来嗦啦嗦啦，两口子长年杀猪，自己都舍不得吃肉，做菜总清汤寡水的，来个朋友，也是猪血脖子伺候，你要指着他安排，嘿嘿，这辈子甭想，下辈子差不多。”乌四有点信口雌黄，我自然不信，乌四继续说：“你不信？是吧，有一回我帮他到梨树（县）去抓猪，回来着急卸猪没吃上饭，答应等下雪消停没事儿了请我，这都过三个冬天下八十回雪啦，还挂着呢。”

大队临街的墙上是计划生育宣传标语，一个身影，在标语上忙活着什么？乌四儿远远一眼，脱口说道：“象毕花花。”再走近几步，他又补充道：“不是她是谁？又写标语呢吧！”

我很是吃惊，看着破衣烂衫的毕花花，看她拿着笤梢蘸着桶里清水，正涂抹着墙上的字迹，严格地说：谁也搞不清她内心的想法，是在写，还是在涂抹。

我问乌四儿：“真的疯了啊？队上也不管管吗？”李煜坤道：“管个屁，村上书记是她远房姐夫，天天除了打麻将搞破鞋没正事儿，大队广播喇叭倒了都不修，乡里例行检查，被当官儿的骂着才弄上没几天。”

我们边说边走近大队院子，只见毕花花黑白分明的眼神，还是清澈动人。她蘸水描着砖墙上的白灰字，嘴里还念念有词，似泣似诉，似笑似哭，让人不忍直视。

乌四儿道：“毕花花，你快回家吧，你儿子回来该找不到你了。”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沉，怎么和一个疯子开这种玩笑呢？

毕花花听说儿子二字，扭过头来，喃喃地道：“儿子，儿子，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她丢了笤梢，向乌四儿跑来。

木讷的眼神，空洞得有如深渊，她给我的印象，就像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和上次见到她雷厉风行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和乌四跳过大队的后院墙，抄近道，从收割后的苞米地小路穿过去，灰蒙蒙天底下，残雪未尽，眼前是孤零零一座四五十户的小村庄。

乌四儿地面儿熟悉，没废吹灰之力就找到里李长顺家，门前有合抱粗的两棵大杨树，威武挺拔。

我俩看见李煜坤一个脚蹬子的自行车，倚着土墙放着，不见人影，料定人已经进了屋子，我们不由分说，快步往院子里跑，那种急切的心情，就像赶大席怕吃不上热乎的。

我们刚到屋檐下，就听见房间里吵吵闹闹的李煜坤的声音，另一个声音不熟悉，不是刘铁的。乌四抬手示意我别往屋里闯，先在窗户底下听一会。

他弯着腰、悄悄附在我耳边道：“李长顺，和李煜坤两家有点偏亲，（远亲）刚才说话的是李长顺。”

出乎我的预料，刘铁和李煜坤并没有对李长顺刀枪相见，而是和平谈判，在相互辩驳，起誓发愿。

我听了几句，觉得李长顺这个人真挺无赖，竟然矢口否认自己捡到了猪肉绊子？

我越听越生气，抬起一脚，将外屋地门踹开，也是当时年轻气盛，不顾后果。

我直接冲进里屋，见屋里四五个人，刘铁和李煜坤正和一个瘦高个对峙着，炕上坐着一对老年夫妇。

我开口便道：“这有啥叽叽歪歪的，他说没捡着，你说指定他拿了，报警不就完了吗？报警让看他捡的人当面对质，现在可不同从前，现在依法治国，法律至高无上，如果捡到东西不还，那就是偷，偷可是犯法的，进去蹲一年半载也是他。”

李长顺听说要报警，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我扑捉到这一丝惊慌，更加坚信他是的确捡到了，否则，一定会镇定自若，这种老实人，天生就憨厚的很，不会撒谎。

我接着说：“李煜坤，你还留啥情面啊，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呗。”

李煜坤心领神会，故意磨磨蹭蹭在身上翻找手机，我观察屋里，陈旧的两个长方形大柜，用坯支着，好似李长顺父母结婚的东西。门口一只钢筋焊的简易洗脸盆架，几只破烂凳子，屋里简单的一眼到底，我心说，肉绊子肯定没在屋里。

俗话说：捉奸要双，捉贼要脏。没有找到东西，你说人家拿了也没证据。

我丢了一个眼神给乌四儿，乌四儿那是个人尖子，他悄悄地退出门外，做外围侦查。

我们继续在屋里给李长顺施压，逼迫他主动交代，李长顺的父母，在炕上抽着旱烟，默不作声。我再一次鼓动报警，在我说出报警两个字的时候，他们变颜变色，内心都非常震动。

农村人胆小，怕见官儿，怕上衙门，怕打官司，更怕牢狱之灾。

李煜坤的态度也明显软了下来，他主动搬来两只京凳给我们坐，还转身要沏茶。

我看着两只挂着铜钱厚茶叶污渍的白瓷茶杯，连连摇头。

李煜坤说：“老哥，咱们东西村住着，咱两口子做点小买卖多不容易，我不说您都知道。哪天不是三四点钟就起来杀猪，六七点就得到集上。三口猪连杀带退毛，带倒肠子，平均一小时一口，你外甥媳妇腰间盘突出，滑膜炎，早都累得不成人样子了。你捡到了咱也不怪你，他们说是报警，不逼到粪堆儿能报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不能把事儿做绝喽。”

李煜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确两家有点偏亲。

刘铁指着我，唬人道：“看见没，这是我铁哥们儿，西西里黑白两道都好使，不信你们西西里市打听打听，公检法就像走平道似的，他一个电话，咱们乡派出所长立马就到。”

我密切配合，用凌厉的眼神压制着李长顺。

这时，李长顺的老母亲颤抖着说话了：“长顺啊，小坤都把话都说到家了，你捡了就拿出来吧，自古有丢才有捡，不丢不捡，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是这么个理，没啥犯法丢人的，你捡了就拿出来，还给人家吧，人家也不容易。”

说完，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儿子。

李长顺开始说没捡到，现在觉得自己老娘递梯子，修台阶，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刚要开口承认。

只听外屋地门一响，里屋门撞开，乌四儿肩上垫着个破丝袋子，驮着半片猪肉走了进来。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李长顺母亲跳下炕，作势要打李长顺，被李煜坤和刘铁拦住，李长顺退到墙角，喏喏地说：“咱家半年没见肉星了，我寻思白捡的，给二老改善改善。”

这小子还挺孝顺。

李煜坤许愿道：“没事儿，没事儿，这都不算啥事儿，过两天我给你整一副猪下水，好好改善改善。”

我推着乌四儿出来，问他：“在哪儿找到的？”他说：“柴禾垛，我趴着仓房门口看，啥都没有，我就围着房屋转，我看柴禾垛有新翻的印儿，还鼓起来一条子，这还能逃出我的火眼金睛。”

刘铁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净鸡巴吹牛逼。”

我们一行四人高高兴兴，出了院子，李煜坤扶起自行车，驮着猪肉，往集上赶去。

小说系原创，涕泪一行行。

转载需相询，侵权必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