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知道

清心

美篇号：432810016

那棵香樟树立在操场东角已经历数十个寒暑，粗壮的树干需两个孩童方能合抱。暗褐色的树皮皴裂如老者的掌心纹路，褶皱里嵌着几粒青苔，风过时总带着微苦的清香。那年深冬替校史馆整理旧物，偶然翻到我们班的毕业照，相片里它尚是细伶仃的模样，而今树冠已能罩住半个篮球场。枝桠间垂落的千纸鹤褪成半透明，像是被时光漂白的蝴蝶标本，在暮春潮湿的空气里轻轻叩打年轮。

记得那年冬至大扫除，我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攀上枝头。塑料绳在岁月里酥成齑粉，褪色的纸鹤簌簌落在掌心，折痕里还凝着当年用的蓝墨水。指尖抚过翅膀处的褶皱时，忽然记起小敏总爱把作业本边角都折成三角，说这样翻开时有扑棱棱的声响。树根处新生的蕨类植物在风里摇晃，恍惚又看见两个穿校服的影子蹲在那里，用烧红的铁钉在铁皮盒上刻歪扭的星月。

初二那年的立夏，蝉鸣比往年都来得早。我们抱着从实验室顺来的铜质放大镜，偷藏在肥大的校服袖管里。正午的日头毒得很，小敏鼻尖沁着汗珠，将镜片倾斜出微妙角度。樟树皮腾起细小的青烟，焦糊味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皂气息，在灼热的光斑里织成奇异的味道。"永字要拐个圆弯才好看。"她手腕抖得厉害，烧出的字迹像毛毛虫爬过的痕迹。我笑她该去治帕金森，反被她用樟树果子砸了满脖颈。

我们总在树根凹陷处藏日记本。她的本子包着浅蓝云纹书皮，我的则裹着旧挂历纸，拆开是蒙着灰的电影明星。约定要考上市重点高中，每天交换本子时就往扉页画朵小花——她画四瓣的，我添两片叶子。树影里浮动的光斑常把字迹照得明明灭灭，有回她写道："昨天妈妈把摔碎的体温计扫进樟树根，说水银会顺着地脉游到很远的地方。"我在旁边补了句："那我们的秘密是不是也能跟着游到未来？"

惊蛰那日提早回教室，撞见小敏立在窗前翻动我的日记。她攥着纸页的指节发白，晨雾般的阳光里，我看见自己前日写的字句："小敏今天第三次忘带橡皮，像只找不到松果的松鼠。"泪水在她眼里聚成小小的湖泊，晕开了蓝黑墨水，把"松鼠"二字洇成模糊的岛屿。窗外的广播正放着眼保健操音乐，树影在风里碎成摇晃的拼图。

之后十七天，我们默契地绕开东操场走。暮春的樟树籽噼里啪啦砸在车棚顶，值日时总能扫出青涩的果实，圆滚滚的像她生气时鼓起的腮帮。直到谷雨那日被分到同组扫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揉成长长的丝线，在满地紫藤落花里慢慢绞成结。"你写我忘带⋯⋯"她突然开口，扫帚尖在水泥地上画着圈，"让我想起外婆总把钥匙藏在针线盒第三格。"我望着她发梢沾着的蒲公英绒毛，忽然明白有些关怀比暴露脆弱更让人无措。

中考放榜那日，我们蹲在老樟树下埋铁盒。小敏用美工刀在盒盖刻下四瓣花，刀刃刮落的银色碎屑落在裙摆上，像撒了一地星屑。我往盒里塞了半包跳跳糖，说等十年后挖出来，看糖粒还会不会在舌尖炸开。那年深秋在重点中学重逢，她剪了齐耳短发，发卡上别着亮晶晶的水钻，却仍会在笑的时候用指腹蹭鼻尖——那里停着五颗浅褐色的雀斑，像永远不会南迁的候鸟。

去年校庆经过翻新的操场，见老樟树被围上白石栏杆。树身新添了许多刻痕，有歪扭的"早"字，也有缠绕的爱心符号。嫩绿的新枝从旧伤疤里钻出来，托着几串彩色千纸鹤，在风里轻轻摇晃。玻璃罐里那些泛黄的纸鹤，翅尖还凝着当年我们偷用的蓝墨水，而铁盒盖上的四瓣花，在岁月里氧化成幽暗的银灰色，像深海里沉眠的星星。

值日生摇响铜铃时，总有扎马尾的女生抱着书本匆匆跑过树荫。她们白色帆布鞋踏过我们当年埋铁盒的位置，扬起细小尘埃，在夕阳里闪着微光。树皮皴裂的沟壑深处，或许还藏着那年放大镜烧灼的温度，而跳跳糖的甜早已化作年轮里秘而不宣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