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归途

静好如初

随着年龄渐长，有两段话越品咂越觉深刻，越思忖越满含深情，越诵读越感沉重。

一段是：“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另一段为：“父母在世家乡是老家，父母没了家乡就成故乡了，梦见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回去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平常之时，这两句话倒还好，可一到大型节日尤其是春节，就会反反复复在我脑海中浮现，也常常令我万千感慨、百感交集。

2025年的这个春节更是如此。

我是腊月二十三即“小年”这天，从北京返回故乡邯郸的。

此次回故乡，是因为77岁的姐姐生病住院做手术。

我们姊妹六人当中，姐姐是唯一的女性且为老大。自我7岁那年父亲离世，14岁那年母亲病故后，姐姐就给予了五个弟弟深切的关爱，特别是对我和弟弟，她就像母亲一样。我高中三年便是在姐姐家度过的。那时，姐姐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家境也十分困窘。即便如此，她与姐夫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鼓励我上学。后来，我参军入伍成为战区领帅机关一名军官，还在北京娶妻生子，成了父老乡亲眼中的骄傲。但我心里很明白，没有姐姐的爱，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所以，姐姐生病住院，我必须回去探望。

由于那几日一直牵挂着姐姐，所以自驾离京那天并未意识到是小年。直到在保定服务区休息时，从他人不经意的一句话里，才知晓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就在那一瞬间，文章开头的那两句话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一种难以言表的伤感也随之而来。

这时我才发觉，服务区已是人满车多。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回家过年呀？”

“是的，是的，回家跟爹娘一起过年。您呢，也是吧？”

“也一样，老爹老娘都八十多岁了，平时没时间陪他们，春节，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和他们一起过。”

“是啊，说不定老人家早就在村口等着您和孩子呢······”

两位中年男子的对话，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让我不禁向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同时也想起两句古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说不定老人家早就在村口等着您和孩子呢！”当我再次开车上路后，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萦绕。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爹娘也能在故乡的村口等着我回家啊！可此生已无可能。

回到邯郸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五弟早已在饭店等候我多时。这些年我每次回家，都是弟弟迎来送往亲自招待。这不仅是因为他经济条件好，还因为在我入伍之前，我俩曾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几个月。

当晚，弟弟和本村一位关系要好的企业家，在一个朋友会所为我接风洗尘，还邀请了原邯郸县的一位老领导和他的儿子作陪。这也是我入伍四十五年后，第一次在故乡过小年。

然而，面对美味佳肴和名贵的酒，我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思绪飘飞，接连浮现出母亲在世时一年年过小年的情景。

那个年代确实穷，小年这天也就是晚上能吃上一顿白面做的面条，卤子里淡淡的一点荤腥也是猪大油的味道。

可如今回想起来，那却是最有滋味、最让我感到幸福的小年。不只是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带有肉腥味的白面条，也不只是能听到令人兴奋到浑身发抖的鞭炮声，而是因为有母亲的陪伴。母爱至高无上，岂是如今的美酒佳肴可比？

君饮故乡水，相思必缱绻；酒肴穿肠过，乡愁漫无边。

如今，母亲去世已近五十年，况且燃放烟花爆竹被视为传统陋习，这悄无声息、死寂一般的小年，怎能不引发一个游子的无限思念与乡愁？在这样一种愁绪中，我微醺着回到了所住饭店的房间。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反复思量，如果爹娘中有一人还健在，哪怕还是当年的土坯房与冷炕，我也会回到村里，睡在生我养我的亲人身旁。那个村庄虽然离饭店不远，但谁会像父母一样召唤我回家呢？

第二天不到六点我就走出了房间。此时天色灰暗，亮度还很朦胧。路上很少有车辆行驶，也看不到行人。

我沿着饭店前那条暂时空荡的道路来回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心中的怀念像铅块一样沉重。因为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我真正的老家南程庄所在之处，父亲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长大后因家境贫寒外出谋生，才到了距老家七八里远的现在的村庄安家。南程庄虽然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城市中的一片高楼大厦，但我仍能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的多情与温暖。

上午十时，五弟陪我到了市中心医院病房。前一天刚做完手术的姐姐头发花白，脸色苍白，像极了母亲的晚年模样。

躺在病床上的姐姐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从脸颊滑落。

“你啥时候回来的？啥时候走？”

尽管姐姐的嘴角还贴着纱布，说话不太方便，而且也没多少力气，但还是从嘴里“挤出”了两句话。

“啥时候回来的？啥时候走？”这两句话瞬间让我心里五味杂陈，眼睛也有些湿润。

由于姐姐三叉神经手术之后，说话极不方便，而她每次见到我时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为使她能够心态平和地静养，经与五弟与两个外甥商量后，我便留下一笔钱，告诉姐姐北京还有事情等着我，需要早一点回去，并承诺清明节回来时好好陪她几天。姐姐含泪带笑对我点了点头。

“还回村里看看吗？”离开病房后，五弟问我。

“这次就不回了，等清明时再说吧！”我心烦意乱地回答道。

“爸爸，今天回来吗？一个人开车路上慢点！”在五弟的奔驰车里，我接到了儿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因为我回邯郸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天下午回北京的计划，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天中午。而留下来肯定是要喝酒的。酒虽然麻痹着我的神经，但同时也发酵着我对早逝父母的怀念之情。心里多次问自己，如果爹娘还活着，会不会挽留我和他们一起过这个春节呢？

我想会的。即便他们不挽留，我不但自己会留下来，还会让夫人和儿子一起回来。

第二天中午告别邯郸时，我第一次没有让五弟送我到高速路口。这次，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开。

当我的车驶出收费站，看到高速路旁立着的通往北京方向的标志牌时，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很清楚，在邯郸我已经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家了，不会有人催我或者“逼”我回来过年了。

姐姐、哥哥和弟弟虽然都对我很好，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孙，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他们绝不会像父母一样对我牵肠挂肚、日思夜想，他们与我只能是一种渐行渐远的守望。而家乡于我，确确实实已经成了故乡了，在今后的日子里，梦到的次数会越来越多，而回来的次数则会越来越少。

“爸爸，动身回北京了吗？要注意安全呀？”

“上高速了吗？路上慢点开，我和儿子晚上等着你一起吃饭。”

在邢台服务区，我收到了儿子和夫人发给我的语音。他们说不管我多晚到家，都等着我一起吃晚饭。

就这样，在再过三天就是蛇年春节的时候，在许多人奔赴回老家路上的时候，我却告别故乡，逆向而行。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那些有爹娘牵挂的朋友们，我真是羡慕又嫉妒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