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井北井

善本

<p class="ql-block">在我们学员班驻地的旷郊,有一南一北两口露天水井。</p><p class="ql-block">南边的井,是附近楼栋的居户和我们这几十号师生共用的,这口井离宿舍最近,却是人家挖的,我们去蹭水,他们也很欣然。</p><p class="ql-block">北边的那口井,落在练功场和食堂的后院,属于学员班和文工团自用,<span style="font-size:18px;">但我们都不是这些房舍的最初住民,当然</span>不知道是何人凿挖的。</p><p class="ql-block">四周满是稻田,除了水塘和楼前灌田的小沟渠以外,我们的生活用水,全仗着这两口井。</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两口井,都修有平整的水泥井台,它们占地不算大,如果在井台摆几个大的洗衣盆,人们就有些转不开身了。遇有用水的人多时,人们干脆就把装满了衣物的盆子和水桶,摆到台子外边去洗,以至于水井周边的地皮,总是泥湿泥湿的,感觉永远没有干爽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我住的寝室,窗口朝南,正对着小渠南侧的那口井。白天隔着窗户向井台望去,常见到三三两两的人,围着井台忙碌。</p><p class="ql-block">类似这种洗涮的活儿,往往是学员们在下课后,不得不去面对的杂务,也是我常常觉得比较烧脑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南面这口井,经常有师生去用,至少,我每天练完早功,回到到宿舍后,必去那井台一遭,完成洗漱。</p><p class="ql-block">井口边上,摆放着一个公用的铁艺吊桶,那长长的,湿漉漉的井绳,拴在它的提把上,也总是没有晾干的时候。每次轮到我汲水,我总是小心地把吊桶放进井里,生怕摔坏了似的,当吊桶下探到了吃水线的上方时,手里的井绳也所剩无几了。</p><p class="ql-block">这时候,井台上的其它人,往往也在等着这吊桶用。我似乎是在众目之下,一边低头盯着悬在井水上的桶身,一边用手牵住绳尾,悠悠摇晃,利用巧劲和重力作用,使桶沿向下反扣入水面,一桶水便可瞬间装满,余下的,就是用双手的蛮劲轮番握绳,一节一节地把那桶水提上井口。</p><p class="ql-block">晃绳摆桶汲水,这一连串的动作,尽管我已练得十分娴熟,但在一众人等待的注视中,还是免不了有些焦虑,我担心装不满一桶,提上来被大人们讪笑。可往往是,越紧张,越甩不翻悬在井底的空桶。</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和邻居楼栋的大人们一起在井台汲水洗衣。我把吊桶放入井中,可无论我如何晃动井绳,那水桶都似乎是铁了心,死活不往水面上翻扣,窘得我不知所措,匆匆地提了空桶上来,引来了妇女们的一阵哄笑。我只好转手,把吊桶让给了别人。我想,那时的自己,一定是觉得颜面丧尽的。</p><p class="ql-block">被凝视,可能不会有别的缘由,因为还不是大人,不是大人,并不是一种过错,但有了被观察的感受,恐怕这就是时间的过错,倘若它有。</p><p class="ql-block">在大人的凝视下,没长大的孩子即为另类,何况,我们这三十个小孩子,不好好去读书,却跑到这荒郊野岭之地,修练唱念做打,则更是另类中的另类了。</p><p class="ql-block">但是,孩子自有自己的目光,他们向岁月的奔赴,虽然难以挣脱被凝视的命理和成年人的规训,但作为生命的个体,一个孩子,他对人间的打量,也在悄悄地潜入其将来的回望。</p><p class="ql-block">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充满着疑惑的。这种回望的目光,是否是现在的我,对彼时之我的凝视,是否意味着凝视者和被凝视者角色的转换,我并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在南边的井台上,我常常遇到干校医务室的丁医生,他们的宿舍离井台更近。</p><p class="ql-block">丁医生约摸四十来岁,个头高瘦,留着寸头,戴着眼镜。他比较健谈,且普通话标准,说话时的遣词造句,也非常地规范和雅致。一个具有如此文雅气质的医生,与我们这一群唱戏的师生站在一起,算是一个很标准的知识分子形象了。</p><p class="ql-block">学员班并没有配备医务人员,如果师生们生了一点小病,一般都会去干校的医务室找医生。</p><p class="ql-block">这个医务室,位于两层教学楼的底层,似乎有两位医生,还有一位姓黄,是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她也常在南边的井台上出现,但除了看病,平常与我们的交流似乎并不太多。</p><p class="ql-block">傍晚时,丁医生经常散步过来和我们闲聊,是我们这边的常客。到了周末,他也会偶尔和我们一起,搭上文工团的大蓬卡车去城里。</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下午,我拎着一双刚洗好的布鞋,从井台回到屋前的窗台,准备放上去晾干。</p><p class="ql-block">忽然,在我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两天,身体感觉怎么样?"</p><p class="ql-block">我一扭头,居然是丁医生,他一边往草坪这边走,一边冲着我笑。</p><p class="ql-block">那时,因练习把子功,我脸上的贯穿性枪伤还在治疗中,脸上还裹着纱布。前几天,是丁医生帮我处理的伤口。</p><p class="ql-block">"还好,谢谢丁医生",我赶紧说。</p><p class="ql-block">看见丁医生和我聊天,草坪上休闲的师生便凑了上来,他们和丁医生打着招呼。</p><p class="ql-block">他不断地叮嘱我,自我护理需要注意哪些事项,其中有一句话,作为小孩子听起来,都觉得文刍刍的,但却不失亲切。我甚至还记得他的原话,他说:"另外,还给你开了维生素C片,这是为了促进伤口的愈合",那口气充满了自信。</p><p class="ql-block">天,原来,我也是在不自觉地观察着他,或者说,是凝视着他,但我具备凝视的权力吗。</p><p class="ql-block">凝视,无论有或无,这种观察的结果,竟然也在自己身上发酵了四十多年。</p><p class="ql-block">在桥背,我们被老师、村民、邻居楼栋的大人们凝视,他们共同构造了一种特定的社会视角,像在黑暗中投射过来的一束光柱,周边漆黑一片,你会觉得有些压抑,被照得睁不开眼睛,但却不敢摆脱光的照射。被年长者观照,也像是被注入了一种现实性的安稳剂。</p><p class="ql-block">我在井台洗衣,闹出的笑话不断。除了有那次打不上来井水的经历之外,还有洗鞋不解开鞋带,洗衣不搓领口和袖口,甚至还有肥皂水尚未涤净,就匆匆洗完跑路的时候。</p><p class="ql-block">我一次又一次地,在井台上,在人们奇怪的目光中修正着自己,尽管他们也再没对我说过什么了。</p><p class="ql-block">但是,我还是觉出了这个井台的压抑。后来,大凡遇有洗衣之类的活儿,我就宁愿多走几步路,去寻北边的井台。</p><p class="ql-block">换个地方,我满以为可以轻松一些,至少,可以哼着小曲干活吧。给自己一方小天地,任由思绪放飞,哪怕是一边洗着衣服也罢。这个想法虽不算过份,但社会的逻辑在于,弱势总是被凝视的,只要行动者仍然是个孩子,那么凝视便无处不在,无时不在。</p><p class="ql-block">我带了盆桶,来到食堂的后院。</p><p class="ql-block">在院子的侧后方,竖着一尊高高的水塔,水井和井台,位于院子的中央。这口井与南边的井有些不同,它是个机井,或者说,是人机两用的。</p><p class="ql-block">每天,抽水泵把水从井里抽上来,再输送给食堂大操作间的蓄水池。那耸立的水塔,在四年中,似乎只是个摆设。我记得,自己只是在洗碗时,偶尔才用过几回水龙头。不知何故,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布好的水管都是没有水的。</p><p class="ql-block">比较起来,这口井还有一个很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井台边上建有提水的助力架,它利用了扛杆原理提水。橫杆的尾部绑了一块大木桩,另一头连接着长长的吊杆和吊桶。虽然,把吊桶摁进井底会有些费劲,但却再也不用担心,那种装不满水的事情了,再者,往井口提水的时候,也会很轻松。</p><p class="ql-block">我喜欢上了这口井。我把身体压在横杆的一头,等着井里的桶装满水,然后身体从横杆上挪开,那装满水的桶便呼地升了上来。这情形,像是又回到了玩翘翘板的童年。</p><p class="ql-block">在井台蹲累了的时候,我常常会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井上面的碧空,当然,它必须是那种点缀了几朵白云的图案,它还必须是初夏的晴空,清风夹着稻田的气息,跃过院墙迎面扑来,无比地清新。再向东望去,院墙东边的山丘上,草木葱笼,一派绿色生机。这时,我也会站起来,伸直腰身,让自己短暂地陶醉于这日常琐事的间隙之中。</p><p class="ql-block">对这样的井台,我当然没有抱怨,它除了有点远,其余的一切,都称了我的心。</p><p class="ql-block">但天气也有不太遂愿的时候,比如,我积攒了几天的脏衣物,好不容易赶上一个星期日,正准备大洗一场。可真不巧,周日,也正逢一个雨天。这明摆着,我只能去食堂的操作间,用蓄水池里的水去洗它们。</p><p class="ql-block">蓄水池的水,本为供食堂洗菜、做饭、蒸馒头和烧开水所用,如果用水洗衣物的人多了,水池里的蓄水很可能告急,而抽水泵抽多了井水,那井里的水位,恐怕也是回补不及的。对此,食堂的大师傅总是会对蹲在水池边的洗主们进行说道。每每碰到不得不去水池边的时候,我都很害怕碰上他,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偷水的贼了。</p><p class="ql-block">这就不单是被凝视的考量了,匆忙之中的行为,变成了一种心理背负或侥幸,而这种压迫感却是内外双重的。</p><p class="ql-block">可以去想象,如果我把室内的水池当成露天的水井,则人们的凝视也将接踵而至。起码,我会出现这样的心理反映。</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正在用一个大盆在水池边浸泡衣物,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洗衣粉,我想了到家人的叮嘱,洗衣粉不要多放,多放了不仅费水,还涤不干净。</p><p class="ql-block">放洗衣粉,何为多,何为少,我心里没谱,下手无以计量。这一幕,恰恰被身边一位熟人看见,他满脸地不屑,冲着我打趣道:"你这是在往盆里放味精吗?"</p><p class="ql-block">我又一次感到了窘迫,不知如何回应。我终于以这种方式得以知晓,洗衣粉放得太少了。</p><p class="ql-block">有的人,比较善于奚落或挖苦,自以为幽默,但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反映,那么这种言语,实际上就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凌弱。</p><p class="ql-block">我祈祷,这种言语,千万不要出现在任何一位教师的话语中。教师,不是不可以向学生坦露其负性的情绪,比如,愤怒、失望,乃至说出批评的话语等等,这都是必要的教育方式,但挖苦和奚落应排除在外。</p><p class="ql-block">无论怎么说,无论去到哪个井台,虽然被凝视的处境无法改变,也无处可避,但却并不意味,一个年少的孩儿,未曾向那些所谓成熟的互动,投去过另类的目光。</p><p class="ql-block">幼稚的世界,一时不会为人觉察,但时光终归有所宽恕。几十年过后,这目光,正在桥背的太阳底下,顺着阳光照射的方向,久久凝视着那长满了苔藓的井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