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阿三续篇

欧庆利

我家阿三续篇 当年我写《我家阿三》时，满纸都是它叼着玩具蹦跳的影子，是第一次看到雪地那可爱萌态的绒球，是把沙发当成自己蹭痒后讨好主人的傻帽。那时总以为，狗生的可爱会是永恒的注脚，却忘了所有生命都是渐生渐灭的炉火，终会被时光褪成灰烬——只不过，这灰烬里藏着的，是十六年朝夕相处的重复。 阿三第一次让我看见生命的褶皱，是在它十二岁那年。它得了气管黏连，这是小型狗很容易犯的病。它的喘息声像破了洞的风箱，宠物医院的B超屏上，那些模糊的光影像命运打的死结。五百多块的检查费换来几片药，却让它像吃了兴奋剂，像被抽走了神经的木偶，整夜在屋里横冲直撞。我们慌慌张张停了药，几个月后，它竟摇摇晃晃地自己从病魔里爬了出来。原来狗的坚强，是咬碎了疼也无怨无悔的坚强，是用湿润的鼻尖蹭蹭你的手心，说“我还能挺过去”的坚强。 狗坚强阿三老了。2018年的夏天，它吃着吃着就慢慢趴下了，下巴抵着食盆，眼睛却还盯着碗里的肉丁。我以为那只是贪嘴的偷懒，直到2025年的春天，它的左前爪突然在地板上打滑，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跪倒。更让人揪心的是，它连摔倒都带着股子倔劲：四脚朝天时还在吧唧着嘴嚼着没咽完的佳肴，仿佛只要吃完这口，就能重新站起来奔跑。 后来的日子，阿三成了只会爬行移动的影子。左手好了右手瘫，两手好了双腿却没劲了，它只能用肚皮蹭着地板爬，从门口到小房间八米路，它爬得像慢镜头里的树懒，却偏要在半夜来来回回，仿佛在丈量自己剩下的时光。最让我鼻酸的是看它吃饭：头埋在食盆里就再也抬不起来，鼻尖沾着饭粒一动不动，像一株枯萎的植物扎根在泥土里，可等缓过劲来，又会用舌头拼命卷着食物，那架势像是在和时间拼抢最后一口生命，因为它知道只要能吃，就还有生命！ 七月的蝉鸣里，它开始毫无征兆地抽筋。前一秒还歪头望着窗外的麻雀，下一秒就浑身发抖地倒在地上。可等呼吸平顺了，又会用尾巴轻扫我的脚背，像在安慰惊慌的我们：“别怕，我还在呢。”那时的它早已不是当年拖曳着我狂奔的小疯子，而是需要我半抱半拖地遛弯的老伙计。连二十厘米高的人行道台阶都成了它的天堑，那次它被行人惊奇地指着喊:“爬不上来，它连这点高的台阶也爬不上来喽”。阿三很没面子地垂着尾巴躲在我的腿后，可我知道，它心里的骄傲从未熄灭——就像它坚持自己吃完最后一顿饭，用沾满口水的食盆告诉我，它还想做个不让人操心的狗狗。 四月的雨来得很轻，阿三走得也很安详。那天早上它只能吃下两口甲鱼肝，眼睛半阖着像浸了雾，肚子随着呼吸快速地起伏，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我不再喂食，让它躺在一边休息。我们忙着做事，只能远远地不时地哄它。过了一会儿，看它没像刚才那样气急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忙完了手头的事，去看熟睡的阿三，它躺着，没睁开眼睛看我，一动不动，我伸手抚摸阿三，顿时毛骨悚然，阿三眼睛微睁，身子已经凉了，摸到它僵硬的爪子时，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虽然我们知道这一天不久会到来）。我想起十六年前刚来我家就在我身上奉献一泡尿的小毛球，想起它冬天掉进水池的狼狈相，想起它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的憨态……十六年了，阿三早已成为家庭的一员，是我们一带的明星大腕，它的爪印早已刻进了我们一家子的骨血里。 现在时常想起阿三最后那段日子：毛色不再发亮，背驼得像拱桥，走路总是摔跤，连叫声都变得像破了音的哨子。这就是养狗的真相啊——我们不能只知它摇尾乞怜的可爱，更要接受它生命枯竭时随地拉屎拉尿的狼狈。当它从当年的“狗遛人”变成为晚年的“人遛狗”，当它从蹦跳的精灵褪变成步履蹒跚的累赘，我们接过的原来是生命对生命的托付。就像看着自己的亲人白了头，弯了腰，你从不嫌脏嫌累，只会怕时间不够，怕爱得不够。 阿三走了，食盆还摆在老地方，偶尔会有阳光把影子投在地上，恍惚间还能看见它趴在那里吃饭的模样。都说宠物是主人的一段缘分，可对阿三来说，我们何尝不是它全部的宿命？从幼犬到老狗，从鲜肉到凋零，它教会我们的是对生命的敬畏：无论是人还是狗，都会有毛色暗淡的时刻，都会有步履蹒跚的必然，因为爱，依然会蹲下身子，轻轻说一句：“别怕，我在呢！” 这或许才是养宠物的意义——不只是占有它的天真烂漫，还要守护它的生老病死。当我们望着怀里衰老的生命，看见的不只是一只狗的晚年，更是自己对责任的承诺。阿三用十六年的时光，在我们心里留下一道温柔的疤痕，让我们永远记得：所谓善终，从来不是华丽的告别，而是用日复一日的耐心，陪它走完最后一段路，让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成为爱的注脚。不论是人生，还是狗生！（2025.4.12） 附:我家阿三 阿三，处男，八岁了，单身，体壮身健，从不生病。我们退休在家，儿子怕我们会闲得无聊，于是把这小东西高价买来。来时才一个多月大，全身雪白，胖嘟嘟，像个小雪球，可爱是无须说的！我们本来从未有过认养的念头，现在儿子用先斩后奏之计，领进了家，再加它憨态可掬，萌萌哒的，就养着吧。 小东西到来不到24小时，就送了我两个见面礼。一是因为来时太小，又是冬天，窝还没准备好，只能睡在我的被窝里。天还没亮，感觉被子的一角潮潮的，这是小东西奉献了一泡香喷喷的尿。二是扒在我身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它挣扎着想往地下跳，我不让，不久腿上感觉热乎乎的，一摸，结果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极短的时间奉献两泡香汤，这频率有点高的。 没错，那是狗狗，我家阿三。本想取名叫“小雪”、“飞花”“幻影”什么的，儿子怕狗狗的地位超过了自己，要取名“阿三”，意思是：自己是老大，媳妇是老二，狗狗是老三。叫就叫呗，就定下来了。 阿三来时告知的身份是“日本银狐”，性别不详。看它像全身雪白的绒球，配上三点式的乌黑的眼珠和鼻尖嘴巴，虽然还不知道是美女还是美男，但绝对是美狗，回头率绝对是最高的。养着养着，阿三的缺点显露出来了：小鸡鸡变出来了，是个男狗；细脚伶仃比普通银狐偏长了点；毛质也略微粗了点，而且出现了几簇淡咖啡色的毛，证明不是纯种的雪狐，更像是介于博美和吉娃娃之间的、取吉娃娃之长的混血的小型狗。小型狗，成年体重在10斤上下的。放在人类就是侏儒，变成狗狗就成了宠物，这是人类认知的变态。看在它给家庭带来欢乐的份上，这细微的缺点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你看，哪一只猎犬或搜救犬是相貌堂堂的？有位伟人不是说了吗，不管白狗黑狗，会管家门就是好狗。再俗一点就是，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吧！ 臭阿三在我家健康地成长着。趣闻逸事也不断发生着。 那时我们住在云顶，那里是狗的天堂（放狗没有时限），可以纵横捭阖，自由驰骋。在汽车上憋屈了近一个小时的阿三，到了小区，东窜西荡，好不开心。我们来到有大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池边。阿三贴着水池的边一路小跑，我妻子喊着：“当心，别掉到水池里去！”我接着叫：“不怕的，狗狗天生会游泳！”话音还在水池上空飘荡，只听“扑通”一声，阿三已经很配合地在水中挣扎了。水流的惯性把阿三冲到离水池两米开外，正很努力地用很标准的狗刨式，向池边靠拢。我赶紧扑向水池，把阿三拎了上来。游泳的天性是看到了，大冬天的，名副其实的落水狗的丑态也看到了。难怪鲁迅要痛打落水狗，因为落水狗的样子实在难看。瘪塌塌的毛发，把身材一下子缩小了大半。不过这时也让我们见识了狗狗另一个与生俱来的本领：用最短的时间甩掉一身的水。你看，它一边小跑，一边甩头，抖毛，只十几秒，已把能流动的水甩去大半。阿三低着头，灰溜溜地往回家的路上一路飞奔，狼狈啊！留下的后遗症是：从此怕水。打死也不肯靠近水池半步。洗澡也怕，一听要洗澡就躲在角落，死活都不出来。强迫洗澡，就杀猪似的，从开始叫到结束。 阿三虽然不是智商特别高的狗，但比我们要好多了，我们做事丢三落四，而狗狗什么玩具放在哪里，什么吃的在哪个位置，它都记得。那天也是从城里回来，我们的行李还在门口，也许是它太兴奋了，也许是急于拿什么玩具，吃什么零食。云顶的家从大门到阳台门有8米，落地窗，里外的窗帘都没拉。阿三一路跑着往阳台冲，只听到砰的一声，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阿三已经撞到玻璃，四脚朝天了。原来是窗明几净害了它。但阿三毕竟是男子汉，没哭没闹，一个翻身，玩别的去了。这次的教训是：从此没看到它有这么莽撞的举动，狗头撞墙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人都说，吃苦不记苦，到老一世苦。阿三吃苦能记苦，可能会有点出息。 还有一次，也是阿三终身难忘的。那天，阿三照例跟着养母去锻炼。因为下雨，妻子怕它乱跑，弄脏了毛发，在亭子里锻炼时把雨伞撑开，绑在阿三的后脚上，想以此来限制阿三的行动。开始时，它还乖乖地蹲坐在一旁，不久，多动症上来了，这边走走，那边看看。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好像后面有谁跟着，你慢它也慢，你快它也快。不会是那什么吧？因为我们小区地广人稀，发一点声音会产生回音，再加天还阴沉沉的，反正阿三逃跑了，一边跑，拖着的伞在后面蹬蹬蹬地追。阿三怕了，边跑边叫。最后当然是养母把它救了回来。这次的教训是：宁死不让你绑狗绳以外的任何东西。像这么狼狈的、有损男子汉尊严的事情，它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第二次的。 说阿三是狗眼看人低，一点都不假。看到漂亮姑娘来了，就上蹿下跳，摇头摆尾；有收纸板报纸的上门，就穷凶极恶，狂吠不止。唉，这狗仗人势的恶习怎么也改不掉。养了阿三以后，对狗狗有了一定的认识，对有关狗狗的成语和俗话我也产生了怀疑。 狗拿耗子是多管闲事吗？我家阿三有一个绝招，就是抓蚊子。只要嗡嗡声从耳边飘过，黑影从眼前晃过，它会立马追上去，跳起来，上牙与下齿一撞，啊呜就是一口。不知道它啊呜、啊呜地忙碌了一个晚上有多少成果，反正我家蚊子是少了许多。阿三看到我拿起苍蝇拍子也特别来劲。我一拍下去，它精神抖擞，两眼发光，啊呜一口，把猎物叼到边上去玩了。每当看见有苍蝇飞过，我还在找呢，它早在一旁跃跃欲试，我伸手一抓，用力在地上一摔，阿三冲上啊呜一口，就把那害虫消灭了。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阿三拿蚊蝇，我不认为它是多管闲事。 挂羊头卖狗肉，那也是老皇历了。用狗肉混充羊肉，新形势下可能性很小。如果你挂羊头卖阿三肉，我不拿你是问，它养母也会与你拼命的。 自古以来狗狗的社会地位低下，这很不公平。你看，与狗搭上边的词几乎没有一个是好词。明明是人模，一定要说他狗样；军师再不咋的，总不能骂他长狗头吧。再说，人模也好，军师也罢，能长成阿三的样，绝对是美男子了。还有，狐朋强和狗友扭在一起，狼心要与狗肺搭上边，象牙一定要让狗嘴去吐。狗狗哪里惹你了，要咬牙切齿地侮辱它？现在，反过来了，城里人把宠物狗捧上了天，这是走的另一个极端，也没必要。认养了阿三，让我们懂得，既要喜欢它的忠诚和乖巧，又要接受它的任性和胡闹。善待狗狗，善待小动物吧，也是善待我们自己。 我和阿三，不知是谁陪谁，一直到终老。 （20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