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泡桐

刘仁杰

最近，我经常在郊外看到泡桐树。泡桐树是速生树木，幼苗栽下后，不出几年功夫，就能长高长大了。春天开花，夏天遮荫，效果非常好。泡桐树还是做家具的好木材。

我已经很少看见泡桐树了。庄户人家现在不用在家里打家具，商场卖的家具，使用原木的机会也少，自然没有人再栽它了；我住着的城市就更不用说，美化环境，注重景观效果，我没有见到过泡桐树在绿化的行列里。

这会儿看见它，我有些惊讶！尤其看到了浅蓝紫色的花儿，密集地开在泡桐树上，硕大的花朵像一只只正在吹奏着喜庆音乐的锁呐，似吹得半边天都在涌动着紫色的云。我的心跟随着紫色的云在涌动。

我老家从前这种树多，现在也不常见了。

小时候，我喜欢栽泡桐树，那个时候，大人都喜欢栽树，我也是有样儿学样儿。屋子侧面空出来了一个院子，我栽了一院子泡桐树，大概有十好几棵。

当时木材紧张，山里人也一样，山上的树是公家的。门前屋后、菜园地角，自家栽了是自家的。家家都会栽树，栽泡桐树、栽椿树、栽杉树、栽杨树……那个时候，家具靠做、农具靠做，缺什么或者修什么，自己备木料，请木匠师傅上门，招待三餐饭一餐中点，给工钱。村村都有木匠师傅，一年到头，忙得很。

农家要做的家具实在太多，大到架子床、衣柜、台柜、睡柜、四方桌、木箱子，甚至到装粮食用的木仓、扬谷扬米用的风斗、抗旱用的水车；小到做碗柜，做板凳，做脸盆架子，箍脸盆、脚(浴）盆、水桶、粪桶……

嫁姑娘的人家，得老早请木匠师傅上门做喜事活，木匠师傅做完了，还得请油漆师傅，差不多得小半年时间。满堂家俬，其中：柜子、箱子还得是双份，椅子、板凳四到八张(条)、脚盆得大中小三个型号……那时候，没有人想着要彩礼，只是想到女儿养大了，要结婚出阁了，当老人的，自己尽量为孩子多做点什么。说有私心，那也是跟着社会上的形势走，别人做“多少腿”(家具），我也得做“多少腿”，自己有面子，姑娘嫁出去了脸上也有光，不至于让婆家人看轻了。至于向男方收礼金，也只是为了犒赏上门做喜活的木匠师傅，叫“犒匠”，还有就是出嫁当天待客的部分花费，叫“打折饭”。姐姐出嫁的那天，母亲哭了，一是舍不得姐姐，二是满屋子亮堂堂的新家具，一下子搬空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心也空了。过去有个说法，叫“嫁个姑娘三年‘穷’”。

做家具先得备料。头一年白露节过后，把树伐回来，这个季节伐的树不逗虫蛀，春、夏季节，是上浆树，材质也不好。树伐回来了，先在家里搁置一个冬天、一个六月，树干透了，做出来的家具才不易变形、榫卯拼缝不开裂。泡桐树线条直，木质轻、纹理细腻、韧性好，通常把它用作板材；杉树、松树、椿树、柏树做脚料衬料。泡桐树做成的家具，不光质轻，耐用，对油漆的亲和性也好，上完漆后光洁度平整度亮度都高。做成嫁妆，它是最受欢迎的，抬嫁妆的人可以省不少的力气。

特别是泡桐树做的箱子，轻便实用，耐磨耐碰耐腐蚀。我从上初中开始，一直住校，就一直有一口这样的箱子陪伴着我，放米、咸菜和杂物。一间住几十个学生的宿舍，一溜箱子摆放在一起，泡桐树箱子里面放的东西可能算不上最好的，但泡桐树箱子是好看的。

有一年，父亲患上了坐骨神经病，连续两年，方圆百里求医问药终不见好，有人说，父亲要瘫痪了。当时，我在一个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上高中，如果父亲真的瘫痪了，我可能就读不起书了。我很沮丧。大概是放农忙假，我回家路过乡政府所在地，碰巧买到了一件别人处理的塑料薄膜雨衣，准备回家麦收、耕田插秧。可是，我压根就没有耕过田，假如我不能读书，就得开始从地里刨食了。我还有弟弟妹妹，有父亲母亲，我是家里的长子。拿着雨衣，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我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安排我！

忽然，一块油印的土布招牌闯进了我的视野——“专治坐骨神经”，来不及细想，我就走过去了。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替人看病。病急乱投医吧！我坐在一旁一直看一直听。直到老人把病人都看完了，天已经快黑了，当我鼓起勇气向老人介绍完父亲的情况后，老人问我，家里情况怎么样？我说家里有一院子泡桐树。老人笑了。他答应跟我走一趟。这时，我才知道，老人是汉阳人，姓张，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家离乡政府可有十多路山路哩，还要翻一座山。老人家愿意！老人家比我还有精神，一路上指着花花草草，介绍叫什么名，能治什么病，爬山涉水连粗气都不带喘。回家后，他看了父亲的状况，仔细询问了父亲，说能好，就给父亲开了药方。当晚住下了。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他要我起床，说要教我学武术，夸奖我的泡桐树院子好，树多空气新鲜，树身软不伤筋骨。其实，院子里土质不滤水，泡桐树栽了好几年，才长了一人多高，不过密度很好，适合运动……

后来，那个院子做了菜园，只有门前的那一棵泡桐树留了下来。

病好了的父亲，后来，别人都不栽树了，他还一个人在山上栽了几年树。不过山上栽的是杉树，现已成林。可惜，我们已经很难找到上山的路了；就像当年治好了我父亲的老人，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后来我却找不到那张纸片了一样，让人无奈得很！

门前的泡桐树长大了，已经高过了房屋许多，主干粗壮挺直，树冠四散开阔，树叶肥厚茂密。树上有一个很大的喜鹊窝，喜鹊每次叫，母亲就说：“家里要来喜事了！”有一次，真就有人来给我说亲事。

春天来了，桃花、李子花、梨子花，还有田地里的油菜花开过了；泡桐树便开始开花，满树的繁花此谢彼开，像一只只迎风轻唱的紫色的风铃，又像一个编织不完的香香甜甜的梦，一直从仲春开到初夏，让春迟迟不肯离开。花谢了，树叶又开始疯长，才几天功夫，满树的叶子又绿又茂密，似一把绿色的巨伞，遮天蔽日，门前空地和半边屋子一下子进入到了它绿色的庇佑当中，盛夏里一片难得的清凉之地就这样形成了。在一个不稀缺时间和空间的世界里，春天一心一意开花，夏天一心一意长叶子。花叶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尽量礼让给对方多一些的机会；结果，花也繁了、叶也茂了，春也美、夏也美，正应了那句话“成全了别人就是成全了自己”……

我结婚那年，家里要我回老家办婚礼。好像那棵树还在，在那棵树下面，家里请村里的先生，为我们主持了传统的“回鸾”仪式。

村庄总会有些树木存在，不仅仅是泡桐，和村子是由更多的人构成的一样；人给村子带来了生命和繁荣，树木为村子带来了祥和与厚重，我们在一起守护着我们共同的家园。

天气热了，太阳大了，人在户外的时候，看到了绿叶、看到了树荫，总会有些舒服，心里也就凉快了不少。一座宅子，一个村庄，如果看不见大树，或许就少了一分内涵，差了几分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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