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文

镕澍笔荟

作者：刘寿彤（刘善泽长女）

【按语】今年，恰好是浏阳四杰刘善泽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为了纪念这位文坛师长、前辈，特抽时间整理了先生长女洋洋洒洒、包含深情的祭父文，借以表达晚生敬仰追思之情。——刁庆宪

刘寿彤像（经过AI处理）

维年己丑孟春中浣之九日，不孝儿寿彤，谨以香楮①伊蒲之仪，悲怆泣奠於显考刘公天隐老人之灵柩前曰：

呜呼！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存。此固人世之极哀，而於儿则尤怆。地呼天裂，肝摧胆忧，惧惊惶於梦寐，而椎心泣血於此时也。儿今夕虽明灯烛泪长跪号泣於吾父之前，幻疑吾父音容未灭犹在儿旁，温温之手加儿之额，蔼蔼之言沁儿之心。而儿之神魂永得托根，依恋於无穷之天地。然而天鸡一唱，若梦惊回，求索空茫，终不得吾父音容怜慰於俄顷之际者，乃知吾父弃儿等真也，非梦也；此身此日之为吾父委弃於人间之无灵魂躯壳亦真也，非梦也。嗟乎！嗟乎！人间何世，此日何时。昊天罔极之恸，孤猿啼血之哀，要当於此时历陈於吾父之前矣。

源于柳树伟先生传浏阳杨花书院展品

吾父生而有异徵，尝闻之先大母。谓父襁褓在抱之时，每夕熟睡，头顶辄放火光三炬，每为惊醒，先大父以是知父此生之必以文德照耀於世。盖火象文明，夙徵有自也。及长，不仅藻耀高翔，倾靡当世，而尤纯孝天成，友于性笃。事先大父母色养无亏，举凡子职所在卑微贱役，必躬必亲，定省温凊，数十年如一日。大父尝燕居，父不在旁，虽濯足浣沐必待；父归，大父母弃养，父哀毁逾恒。岁时伏腊、生忌致祭，呜咽不能自已，盖永慕迄於终身。

吾父既以耀文浴德，见重於时，外大父一见弥相厚器，遂以吾母来归。光绪壬寅，吾父入沣，次岁生儿。儿之生也，羸弱多病，吾父保抱锺怜，萃人间伟大之慈爱於一身。及笄待字，不欲令儿远离，乃赘婿丁氏惠和於家。惠和玉润鹤立，雅愛文学，深得吾父欢心。乃好花未灿，罡风忽起。儿年十九遽丧所天，绿鬓青霜，遗孤在抱，茕茕吊影，凄绝望夫。丁氏一系三支，仅馀一脈，吾父勉以存孤大义。此，儿所以当时不死而勉尽孤孀天职，冀弱息之得以鞠育成人，稍舒未亡之哀，并上慰吾父吾母念儿之苦忱也。

自是吾父爱儿之情益以怜儿之苦，垂注胜於昔日。儿之依依膝下者，亦倍切髻龀②。盖廿载抚孤岁月，赖吾父、吾母之荫被，得以保全一线生机。

岁次丁丑，国难忽兴，日寇铁蹄溯长江直指湘鄂；戊寅之秋，湘垣大火，吾家扶携避乱，移居云盖山寺。三年之中，方幸全家骨内团聚苟安。讵知变起，苍黄风雨暗晦之夕，黑盗破门而入；凶燄③所及，丁年遗孤，竟膏匪刃。儿於斯时也，地覆天翻，遽罹惨绝人寰之痛，实无再生之理。几欲引刃自裁，陡闻吾父大言于隔室，谓 “儿若不生，父必继之”。随即涕泣，呼儿面谕曰 “汝今日之事自处，若何为人间之母乎？抑为人间之子乎？” 儿闻斯言，五内震裂，立跪父前自誓为子迄于终身。此儿之茹荼岁月，随吾父吾母之怜爱以俱深。盖罔极之恩，覆载之德，令此薄命之儿有求死不得之苦衷矣。

嗟乎，俯仰天地，此身已为人间赘疣。所以视息偷生之日，皆为承欢报德之年。假令残生之侍膝前，有丝毫裨益於吾父母者，虽万死其又何辞？儿心既决，儿志转堅。迄兹以还，频年颠沛忧患交乘，未尝一日离吾父吾母膝前。

吾父忧时悯乱，平生壮志莫申。民胞物与之怀，痌瘝在抱之念，既已慨叹唏嘘，于契友晤谈之际，不能自已，辄发为诗歌矣。更进而洞观火宅，悯念众生，廿余年来发愿皈依、广弘佛法。与学佛同仁共创立长沙居士林，欲藉以唤醒人心，挽回劫运。为此，备尝艰阻，经营惨淡，始抵于成。儿既承父命随侍皈依，具坚定信心，愿以教外之玄证真如之果。父朂儿之能为灵照，儿亦祈父之不让庞公。

家祭文十二页之第一页（来源杨花书院）

近三年来，吾父讲学湖大，及门私淑每多英才；吾父颇以传经有人为乐，加之父有至性，恒多至友，而同道皈依、潜心佛学者又复不少。莲社讲经，虎溪送客，偶得暂遗尘世之清趣。窃以为有此亦可稍慰吾父之精神，无如④尘劳重积，家累苦牽，致玷吾父竺学不能有百尺再进之功。盖吾父既以视民如伤、视诸子女孙辈仔肩不得一日自卸，而又遭逢乱世，生计日艰。家中曩年差堪温饱，比岁因长厚待人，以山田易为湖田，被人亏损无余。吾父悯念室中众生，竭衰年精力艰苦撑持，虽体力不支，每恐家人忧念阻止，瞒不示人。儿每上念劬劳，清夜涕泣。盖精卫有心而蝜蝂无力，则知儿之侍前不能分吾父忧劳于万一，竟无丝毫裨益於吾慈父，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

吾父既以就衰之年，膺圤⑤米奔走之累，体气日亏，儿又不能及早培补调护。俾吾父克臻上寿，遽令花甲刚周，色身不保。此儿所最引为痛心负罪、抱恨终天、百身莫赎者也。

吾父不以儿女之不能分其仔肩负荷加以任何谴责，而尤慈恩溥沛，爱怜及於每一儿女子孙，而尤垂念儿心之苦、儿命之酷，不肯责儿以不孝之罪。体察怜护，无微不入。尝平居喟叹，以一朝委弃尘寰，将不能无挂碍於此薄命孤儿。儿当时请于父前，愿得窃比灵照。岂竟罡风陡起，惨变突生。儿之功浅，缘悭不能完灵照先导之愿。而吾父之是否得如庞蕴解脱超生，又复茫无稽信，天乎？恸哉。

吾父病中口噤，儿随时以观照般若一心念佛，把握本来，为父言之，父屡颔首了然。于儿意所在，如确有把握者然。辞世之际，儿与诸弟妹姪苦忍悲痛，努力诵经，广宣佛号，助父生西。逝世一日之后，征之顶门犹温，实为生天之验。然而，音容一杳，梦兆皆无。儿纵为老母忍死以抑哀忧，又何能不怀深痛大恨于吾父证果情形之渺茫也。

儿连日秉承母命，请净僧在宅为吾父诵弥陀经、拜淨土忏、持地藏经。儿亲发宏愿，虔心随堂礼忏拜佛，回向⑥吾父生西。诸天垂鉴，必祈吾父摒平日应世救民之愿，一心坚定，超脱轮回，永为不退转⑦菩萨。更愿吾父鉴怜儿女，此后大难之来日，暗佑吾母康宁长寿。母氏终身劳瘁，一生佐父成家。当年拔钗典饰以助吾父购书，必使吾父得偿所愿而后已。今日父弃而行，家庭重任加於吾母一肩。苦泪未干，丛忧毕萃，非父灵默佑，克使吾母寿康，则儿与弟妹诸姪更无复生存之望矣。

怆忆去年，儿感于深恩之使儿无地自懈，不欲父以此积损梵功。曾言独往南华清修，稍习离父。父言 “汝安则行之。” 及今追悔，五夜肠断。嗟乎！枯鱼衔索，惊心已蠹，手泽犹存，哀鹃啼血。吾父今夕，亦鉴此人间已昧夙因，孤雏爱别离之苦乎。

吾父当年《秋风上先大父母冢》诗 “安得灵风起重泉，一捲儿魂入怀抱。” 儿之今日，历历似之，人间未了之事，儿当率弟妹诸姪，秉承母命行之。更当永遵遗训，厚以接人，力求无愧。总期毋堕家声，以慰吾父在天之灵。

吾父遗著，儿当与诸弟妹力负整理之责，俾期早付枣梨，传之千秋。父之吉壤已由弟妹姪详呈，不复赘禀。欲禀之言，忉怛不尽万一，伤哉痛哉。輀车待驾，儿魂九飞、儿魄九逝矣！

鸣呼痛哉！尚飨！

注：

1、香楮（chǔ）纸的代称。

2、髻龀（jìchèn）。髻本义指发髻。龀，本义儿童换牙，脱乳齿换恒齿。

3、燄（yàn）“焰”的异体字，同“焰”，火苗。

4、无如：用在转折句的开头，有“可惜”的意思。

5、圤米：圤（yàn），盐的异体字。圤米即盐米。

6、回向：佛教用语，指佛教修学过程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种修行功夫。

7、“不退转”是指修行到某种境界之后，永远不会退回到最初的阶段。

8、刘寿彤为刘善泽长女。《家祭文》刁庆宪、伍安德整理并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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