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造(下)

龙泉青瓷·抱器轩

<p class="ql-block">“瓷冢”中的残片,多数是他着意摔碎的。几年前,一个穿着老式蓝土布对襟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山涧边,捧举青瓷决然砸碎的视频,在网络一度引起热议。众说纷起,有人说可惜了,以这般品质,随手择取一件,到市场上能换几顿不菲的酒钱。有人说,白费了这储量日稀的好瓷土。也有人斥其刻意博眼球。“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宣示:非精品不足以示人。要与时代的粗制滥造之风决裂,更要与自己身上的平庸时刻决裂”。</p><p class="ql-block">“什么是你所谓的平庸时刻?”“没有自我创造的时刻,都是平庸时刻。大家知道,龙泉的巅峰在南宋,这些年,一些人夸我直追南宋、手与宋齐。我常问自己:我,在哪里?复制南宋,谈不上创造。我将众人之议,当作一场对自我的棒喝:活在任何外在力量阴影之下,都是平庸时刻。”这的确是一个矛盾:匠人的日常生活,可以是“隐”的,但作品一定是“显”的,它必须直面时人的争议与挑剔。二十年间,王志伟带着两个弟子吴建平、项望龙,累计烧造了三万余件青瓷,其中多数,已化作“瓷冢”上的累累骸骨。</p><p class="ql-block">地分南北,物性各异,烧造一道,可见分别。在釉色上,北人尚白。那是地阔天高的流云之白,雪覆千里的山河一色之白。李贺说:昆山玉碎。北人在唐宋间,烧造如霜似雪的邢窑定窑。南人尚青,远山黛青,阶上苔青,梅子熟青,茶芽嫩青,浓时淡时,各有传神表达。王维说:空翠湿人衣。南人由汉至宋,烧造越窑龙泉。在风格上,北人长枪大戟,情绪舒张,往往以瓷作书,论俚俗人伦,教化世间。我曾在北京地摊上,遇过一方宋代磁州窑残枕,枕上白地绘黑花,书写词牌“山坡羊”全词:“风波实怕,唇舌休挂,鹤长鹤短天生下。劝渔家,共樵家,从今莫说贤愚话。得道助多失道寡,愚也在他,贤也在他。”在论史,也在度人。以前在书上读过一段:“静中藏一个争字,忙中藏一个亡字,祸中藏一个口字,稳中藏一个急字,忍中藏一个刀字。”说是弘一法师的话。我立时不信。弘一怎么可能掉入这样的机心与皮相。后在一个元代瓷州窑瓶上见这几句,印证了我的猜测,这大概就是乡间私塾先生课徒教子的话。南人内敛,埋头在细微处,追求极致之味,醉心于美的呈现,烧造犹如自度。北人的率性潦草,有时别具风味,我见过一个宋时淄博窑黑釉小瓶,做得粗粝,瓶身铁锈色迅笔写“王二”两个字,似是窑工大醉之下,信手写来,洒脱随性,真是耐看。南人在青瓷上极少写字,除唐代长沙窑外,只偶如龙泉窑工,在盈盈如春水的盏底,刻上“湖滨遗范”一类字样。</p><p class="ql-block">譬如画鱼。北人之鱼,是磁州窑盘碟瓶罐之上,黑白分明、刀法凌厉、相凶体硕的大鱼。我见过一件绿釉长枕上的鱼,足有两尺多长。南人之鱼,是景德镇的元代青花中,穿行藻荇之间、身段柔软的灵动之鱼。桃花流水鳜鱼肥,瓷上不肥。龙泉之鱼,往往只有拇指大小,两两相望,游弋于积水般明净的青釉之中。</p> <p class="ql-block">单论技艺之精湛,南北窑口,少有超越宋时的湖田者。湖田窑刻娃娃纹碗,在轻薄如纸的胎土上,塑捏成形,烧至一千两百度高温而不变形脱样,已是大不易,窑工更要以尖细竹片,在这薄胎之上,刻划线条繁缛的人物花卉。一群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嬉戏穿行在茂密的花叶丛间。最难的,是面部表情的处理。刻划时,须极速而流畅,着力均匀。力度稍过,便会刺破瓷胎,力度稍有不足或有丝毫迟疑停顿,线条便深浅不一,滞涩立现。顶级湖田窑瓷器几乎是脱胎透光的,举灯一照,稍有败笔,一眼即知。这般工艺,真可称鬼神惧惊,不积十数年以上的苦功夫,岂能如愿?</p><p class="ql-block">瓷之烧造,以火炼土,千锤百炼,所要铸出的,远不止于器物的实用功能。由唐人宋的烧造,更非单纯的工艺杰作,而是嵌入了时代的文化密码。它以釉色为经,器型为纬,书写着汉人对宇宙秩序的敬畏,对生命本质的叩问,对“道器合一”的诉求。杜甫写“大邑烧瓷”,不仅“轻且坚”“白胜霜雪”,更要“扣如哀玉”。比如青瓷一脉,如果说唐代陆龟蒙写越窑烧造“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还是在取法自然的阶段,那么,</p><p class="ql-block">宋徽宗的“青瓷喻道”,就已经将青瓷烧造作为人神沟通、天人交互的媒介了。南宋时,更为推崇“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审美,南北诸窑,大多摒弃了唐代金银器的华丽,以单一釉色与极简造型,呈现“大巧若抽”之境。釉面如玉的质地,也暗合“君子比德于玉”的伦理追求。定窑白瓷的素面无纹、建窑黑釉的深邃静谧,以极简的视觉语言,营造“虚空生白”的禅意空间,深化中国人对“空”与“无”的哲学思辨。奇妙的是,钧窑的蚯蚓走泥纹、哥窑的金丝铁线、吉州窑的鹧鸪斑,本为烧制中的缺陷,却被宋人赋予诗性命名,转化为对不完美事物的包容与重构,瞬间就别开生面了。</p><p class="ql-block">我有个持续多年的小习惯。每晚入睡前,选一块我在天南海北收集的瓷片,靠在床头,用聚光手电筒慢慢品看。瓷之深味,在纤毫之间。在强光束中,小小瓷片,分泌出滋味万千。有时观色:湖田窑的“遥望洞庭湖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钧窑的“赤岸杂云霞,绿竹缘溪涧”。10世纪时,周世宗柴荣曾有句:“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是对烧造理想的精粹表达,柴窑缥缈无证,汝窑烧造只有短短二十年,真正把“这般颜色”烧到绝妙之处的,大概只有龙泉窑了。有时辨新老:好的老瓷片,历千载而如新。器物之老,远不等同于感官中的陈旧,更不意谓着肮脏。在地摊上,常见小贩子用鞋油狠擦在仿品上,以新充老,顿觉幼稚可笑。</p><p class="ql-block">有时品余味:这个自是难度大了一些。龙泉的冰裂纹,像冰面之下的深层发生裂变,澄澈而见层次,通透的厚积感,将南人之青,与耀州窑汝窑等北人之青,一下子区分了开来。时代的审美风尚,对烧造的影响很深,雍正一朝,短短十三年,但雍正瓷器的独特韵味,上别于前朝康熙,下别于后朝乾隆,几乎一眼可辨。</p><p class="ql-block">宋瓷之美,基本只框定在有宋一代。宋时烧造,追求寒花步步结、言言彻底清的澄明之境。汝、龙泉、湖田诸窑,都施单一色釉,型制简约守拙,内蓄仁静,精神上是汉文化明儒实道一脉。元清两次外族文化浸入后,单纯趋向繁杂,弃拙而逐巧,讲究装饰性,汉气大体已毁,虽后来多次“摹宋”,像乾隆甚至自己动手画样,以宋为师,终如久病者想入禅定,却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不复得其真味。</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暮春,和志伟一块儿在田野考古。龙泉窑址附近的田间,青禾涌伏,春风沁人心脾。春雨过后,用脚在山道或田埂上用力一踢,往往就有宋元瓷片翻出。这些瓷片凝光聚色,在黝黑春泥间,格外惹眼。弘历曾有句,“火气全消泯,泑光益润滋”,形容瓷器的润泽。志伟从技术角度,给我阐释过这种润泽:釉层中,有细密层叠的气泡累积,气泡对光线的折射,呈现为釉色,传递给人的触觉,就是“抚之如小儿肌肤”的润泽感。</p><p class="ql-block">“器物会自己开口,告诉你它的来历与秉性。”我们围坐在书房的蒲席上聊天,喝茶。四壁的木架上,摆放着不同时代的龙泉残器。“我们对每个时代的瓷器,为什么不会错认?就是因为它们在自语,将自身内在的一切都吐露出来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倾听。让室内的每一件物体说话。让紧裹着这些物体的大片空白说话。”瓷之道,也正如诗之道,像《黑池坝笔记》中的这一段:诗并非解密和解缚。诗是设密与解密、束缚与松绑在一个容器内同时诞生。让这个缄默的容器说话。好诗的基本特性是,它提供的不是内容的恒量,而是变量。对单纯的人来说,它是单纯的。对复杂而挑衅的阅读者,它是多义的、多向的、多变的。</p><p class="ql-block">烧造,对瓷土的处理,一如写诗对字词的处理:历经选土、粉碎、淘洗、沉淀、脱水、陈腐、拉坯、素烧、上釉、装匣等七十多道工序。粉身碎骨,出入水火,方有新生。我在龙泉街头闲逛,听到一些颇具意味的传说:制作上佳釉色,需采集七种乔木。开春砍伐的苦槠木,富含碳酸钾,能使釉面呈现玉质光泽;谷雨前后的马尾松,含硫量最高,煅烧后的灰烬,带着蓝紫色虹彩;山民们用来熏腊肉的乌桕树枝,其灰分中的磷酸钙,会在窑变中形成星芒状结晶。最神秘的当属长在古窑背阴处的地衣,这种蓝藻与真菌的共生体,经茶寮坑酸性泉水浸泡后,竟能析出类似钴料发色的靛蓝物质。说给志伟听,他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只告诉我,他的釉水中,除了添加草木灰,还加了一种叫“狼衣”的蕨类植物灰烬。</p><p class="ql-block">首度与王志伟论瓷,大约是在十五年前。某日,我在北京琉璃厂一家瓷杂店中,遇见一个宋末元初的龙泉窑敛口钵。钵体较大,直径三十四五厘米的样子,手头有点沉。遍布器身的冰裂纹,让我一见倾心。龙泉冰裂,多见于砖红色胎及米黄釉瓷,因烧成温度较低、还原气氛较弱所致,算是偶得的天成之美。这只钵,釉的表层光洁柔顺,在深层却密布细鳞蝉翼般开片,像寒潭的冰面被重捶了一下,炸裂又通透,一捧起,就不忍放下。遗憾的是,钵的口沿,有个小磕。当年,我患有完美主义轻度发热症,过于计较外貌外形,一时心下嘀咕,犹疑不决。那时还没有微信这样的即时通讯手段,我抓紧拍了几张照片,从邮箱中,传给了志伟。次日清晨,他回复了四个字:百年难遇。这四字激醒了我,我立刻再去寻那店主。可惜,已有明眼人,抢先下了手。</p><p class="ql-block">我惆怅满怀地坐在琉璃厂街头,抽了一个下午的闷烟。其后好几年,这个钵的冰裂纹,就像在我脑神经中炸裂了一般,挥之不去。真是一种折磨。幸运的是,这次在志伟师徒的博物馆中,见到了大量冰裂纹残片。仿佛是那个失踪之钵,碎成了许多的小块化身,前来寻我。</p><p class="ql-block">聚光灯下的展柜中,半数是他二十多年的收藏品。最醒目的一批展品,是他费尽心血淘来的仰韶彩陶、马家窑彩陶,距今五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珍稀遗存。“既然是博物馆,一定要有源头性的东西。”当年,为了买下这些彩陶,财力上捉襟见肘、又一向耿介的王志伟,借下了两百多万巨款。他的抱器轩展馆,却因此构建了一条从史前彩陶到现代青瓷的完整脉络。在展厅内逗留的两日,我越发感慨于浙江日渐完善的底层文化生态:王志伟座落在云和县、龙泉市的两处展览空间,超过三千平方米,竟是国企私企无偿提供的。这也成了他的道场:古琴、书法、绘画、文学、昆曲等领域朋友,渗入到他的青瓷叙事中来。这个空间,有了一种多声部的交响。“瓷的烧造,其创造力来自传统文化中诗、文、戏剧、建筑美学等多方位的深度浸润。如果看不见这一层,瓷的匠人,无疑是患上了审美的白内障。”</p><p class="ql-block">在志伟的青瓷作品中,最入我心的一件,是龙泉簋式炉。簋,是青铜时代盛放熟食的容器,也是当时的尊贵礼器,史有“天子九鼎八簋”之说。他的簋式炉,从商周青铜簋的式样中捕获了灵感,气质上却又全然不同,尤其是在螭耳的重构、莲瓣顶盖的变形设计上,令人耳目一新。“虽源于簋,但它已脱胎换骨,是一种新魂灵的器物。”这些年,他从高古祭器中,得到的启示尤多。他烧造的琮式瓶,取法良渚玉琮;贯耳壶源自商周青铜器;鬲式炉效法三代礼器,通过青釉烧造的转化,延续了他“悟道于器”的路子。闲聊中,我建议他将宋代《宣和图谱》中所载器型,比如樽、觚、角、觥、彝、卣、罍、瓿、卮、缶、豆、斝、鼎、簋、觯、匜、簠、爵、鬲、方鼎等,全部重构并烧制一遍。烧造之道的传承,并非要回到古代,但又必须从那个起点出发。这个维度的实践,需要警醒的是,过度依赖前人经验、间接经验,我们的“观看”和“倾听”能力,因此大大削弱了——</p><p class="ql-block">“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捕捉的蝴蝶中,有忘不了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想一想,这多么荒谬。我们应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当然,要抛弃袭古思维。每一种古老器型中,在当代沸腾生活的审视下,都包含着一种古老的敌意。每一种镕铸在器物中的历史意识,其本质,也都是与时俱新。关键是我们如何赋予它新一轮生长的能力和更具活力的生命周期···”</p> <p class="ql-block">“在这个过于逐巧的时代,真正要强化的,是一种笨拙的功夫。”下笨拙功夫,正是王阳明讲的“事中磨”。有一些磨砺,看上去,似与烧造无关。比如诗,王志伟大量研读当代诗歌,对诗在语言领域的激进探索了如指掌。“在青瓷烧造中,不能丧失了诗的声音。”虽然有了徒弟们的加入,他的烧造活计却从不脱手,“要保持手心与泥土的交谈,永不断绝。断了,再续,有时会难以为继。”在新的烧造场所,他一边修坯,一边给我做些阐释:梅子青釉的温控,比粉青釉要高三十度左右。但釉色之美,不是靠知识凝成,依仗的是极微之处的经验把握。</p><p class="ql-block">龙泉的当代烧造,深陷于多重困境之中。同质化严重,文化表达趋于浅层化,都令人困扰。有些是过度逐利引起的,有的则由于匠人的创造力不足,下笨拙功夫的人更少了。“我也在自身困境之中。当然,也唯有向困境索取动力,才有破局立新的可能。”在淅淅沥沥的又一场小雨中,我们隔窗看雨,说着仿佛永无尽头的“事中磨”:以具体事务,以难事苦事,消磨存在的焦虑。这些年,大家都有点累了,逐渐也更加明了,“事中磨”不是苦行僧式自我折磨,而是以行动、反省、再行动的循环,实现生命力的螺旋式上升。</p><p class="ql-block">你觉得这个时代还容得下隐士吗?我问他。</p><p class="ql-block">“在大数据透射之下,无处可遁,不浮到网络生存中来,就算是隐身了。哪里还需要隐入山林呢?”他说。</p><p class="ql-block">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破壁与神游》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