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年前的那个春节,我们兄妹几家人全部回家过年,一大家人齐聚,父母脸上成天堆满笑容。</p><p class="ql-block">正月初一开始,下了一场大雪,在广东出生长大的几个孩子,第一次看见大雪,自然兴奋,堆雪人,打雪仗,可以玩上大半天,但更多的时候是烤火,刚开始在新屋里用一盆炭火,但人多,火气炽不上身,父亲只好在老房子里用砖围了个火坑,整天都是一大帮人烤火,一个大火坑不停地烧着烘烘火,几天就把父母积攒了半年的一街檐硬柴火烧干净。</p><p class="ql-block">正月初六后,我们又各自回到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p><p class="ql-block">二十六半夜,二哥突然打来电话,"姆妈起床摔了一跤,昏迷不醒,而今在医院抢救,老幺,你只怕要回来一下。"</p><p class="ql-block">当我驱车赶到时,母亲却没能和我说一句话,她早已停止了呼吸与心跳,但还睁着眼,含着泪,我跪下用手抚了一下她的眼睛,她才闭了眼,从眼角滚下了最后那滴眼泪……</p><p class="ql-block">从此,我只能用心呼唤母亲,母亲也只能在我的梦中对我啰嗦了,她永远睡进了泥土,变成了泥土,变成了游子难舍的故土。</p><p class="ql-block">母亲有高血压,一直都有吃降压药的。</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走的那么突然?我们才分别了十几天,她就这么走了"。我伤心地质问着二哥。</p><p class="ql-block">"还不是怪你们,过年时天天烧烘烘火炽,把一椤柴火都烧干净了。那天咀上伐树,好多树枝没人要,妈说捡点回来,砍成柴收拾好,恐怕明年你们回来再烧火炽。都叫她不要捡的,我说等我下半年有空了,再去搞点柴就行了,她不听,说不要钱的,不捡浪费了。结果,白天同老爸一起,霸蛮捡了几担柴,累了,就早睡了,可能睡前忘了吃药,晚上就出事了。"二哥哽咽着给我说着经过,兄弟姊妹都哭成了泪人。</p><p class="ql-block">母亲走时才64岁,还没有真正享到福,如果我们不烧干净那些柴,母亲可能不会那么早走,我时时这么责怪着自己。</p><p class="ql-block">父亲却安慰我说:"一切天注定,你妈是劳碌命,没有享福的命,她勤劳惯了的,看见有好柴她肯定会去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母亲17岁嫁给父亲,父亲年轻时一直在大队任职,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是母亲一个人做,她日里队上出工,晚上煤油灯下做针线活,从来没有半点怨言。</p><p class="ql-block">我是家中男丁中的老幺,我懂事时母亲已经三十多了,记忆中她的双手,一年中没有几个月是光滑的,象松树皮一样的手掌,指节同掌关节处常常是深深的裂口,冬天从榆树叶子上,刮下来含有胶质的虫儿屎,收集起来后搓成长条,用煤油灯火烤溶,趁热慢慢滴进手上的裂口中,虫儿屎的胶质就是母亲冬天里的日常护肤品,虫儿屎填平的裂口,能阻止冬天刺骨的冷水直接剌激伤口,那双松树皮的双手每天还是洗衣,做饭,把猪食,还要出工。</p><p class="ql-block">父亲有时也会买回一些医用胶布,给母亲缠绑裂口,如果偶尔买回一盒蛙雀儿油,母亲会当奢侈品收藏,只有去走亲戚或者吃酒时才会拿出来用,也会抹一点在我脸上,用双手在我脸上搓:"幺儿,好香不"。</p><p class="ql-block">"姆妈,你的手糙咔哒,搓得我好痛。"我并不领情,我是男孩,要擦香干吗?</p><p class="ql-block">母亲不管,牵着我去走人家,我斜着脑壳望着母亲,母亲总是比人家好看些。</p><p class="ql-block">双抢时队里计工分是计量的,挑谷、板桶板谷按重量计,割谷、栽秧按田亩算,扯秧也按田垅面积丈量。</p><p class="ql-block">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双抢时的工分肯定是队里妇女中最高的。</p><p class="ql-block">鸡叫头遍,母亲就爬起床,把我也扯起床,用个大包袱把我背上,提着马灯,拿了一把干柴火,来秧田里扯秧,我就在田边帮她打伴。</p><p class="ql-block">她把包袱铺在地上,把我放在包袱里继续睡,点着柴火,扯些青艾蒿放在柴火上,艾蒿烟帮我熏赶蚊子,否则,6月天的蚊子肯定会把我抬起走,马灯放在我头边,伸手碰不到的地方,有了马灯和艾蒿烟,蛇起码不会来找我,蚊子还是找机会把我咬的大包小坨的。</p><p class="ql-block">母亲搞事也占强,每垅秧她都试扯一下,泥活些的秧就好扯,也快洗干净,她就扯那一垅,当快天亮了,其他社员陆续来时,母亲把好扯的几垅都扯了一半,人家只好扯母亲剩下的,常常还会有些口角纷争。</p><p class="ql-block">母亲手有一双,嘴也有一张,在队里算是一个蛮狠的女人,不管大道理小道理,她从来不搞输仗,有什么她认为不公平的地方,她一定要讲,以前,队里的队长和会计都有些怕她。</p><p class="ql-block">母亲在外面不搞输仗,但在家却从来不大声说话,她与奶奶相处得跟亲母女一样,婆媳一辈子没有红过脸,同父亲也没有吵过架,父亲不当家,从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抽的烟都是母亲安置的,父亲在家总是,"老妈子,我的衣在哪?老妈子,我的袜子在哪?"</p><p class="ql-block">母亲都会给父亲送到手上,后面,母亲走后,父亲好久都没缓过来,而且身体也越来越差,如果不是母亲早走,父亲肯定也会多活几年。</p><p class="ql-block">母亲只读过一年书,字认不得几个,可算帐却蛮很,心算加减可以同会计的算盘比快,或许母亲也会而今流行的心珠算吧,不过她是用她自己的土办法,后来,她经营一个小店店,经常去保河堤进货,批发老板还在使劲按计算机,母亲却已经在付钱了,"是不是这么多,那个几角钱零头你就不算了"。</p><p class="ql-block">老板吃惊地望着我母亲,"老人家,您算账这么狠。"</p><p class="ql-block">母亲得意地笑笑:"这么几个赫宝数,还用按计算器?"</p><p class="ql-block">父母亲在晚年学会了打牌,而且经常打得很晚,熬夜中父亲又教会了母亲抽烟,为此我们兄弟数落他们不少。</p><p class="ql-block">父亲打牌长期当书记,而母亲却是乡亲们口中的"精腿",母亲打牌赢多输少。</p><p class="ql-block">母亲打牌有些经典故事,她走了多年后乡亲们都还念叨。母亲晚年有些体胖,熬夜打牌时嘴里叼着烟,等手脚慢的对家出牌时,她睡着了,还打起了鼾,旁边的人拿走了她嘴里烟,她也不知道,忽然对面的摸出一张牌,刚放下来,母亲忽然一声:"千千儿,我糊了,糊了,团圆糊。"</p><p class="ql-block">众人惊笑,"老人家,您哪么那么狠?打着鼾都晓得糊牌?"</p><p class="ql-block">母亲毫不谦虚地笑道:"你们打牌的这种水平,我就是睏着了也打的赢。"</p><p class="ql-block">母亲闲不住,来广州住的日子里,她走路时看见些瓶瓶罐罐,总是喜欢顺手捡回来放在阳台角落,攒多了卖,说过她不要捡,她总有一堆理由教训你,后来也就由得她。</p><p class="ql-block">母亲最后在广州住的那一年,我36岁,母亲的印象永远定格在我家的地板上。</p><p class="ql-block">那年中秋后的一天,我肾结石发作,刺心裂骨的痛,让我难以忍受,在等待堂弟开车过来送我去医院的过程中,我痛得从沙发上滚到地板上,又从地板上爬上沙发,母亲象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坐在地板上跟着我转,流着泪,哭着摸着我的后腰:"幺儿,你这么痛?这哪么搞呢?如果好象挑担一样,娘就可以帮你挑了,你这么痛,那个xx那么还没到?车哪么开得这么慢?"母亲还是这么嗦。</p><p class="ql-block">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嗦我,几个月后母亲就匆匆地走了。</p><p class="ql-block">母亲在时,我不喜欢听她嗦,母亲走了二十年了,我却时时想着她的嗦话流泪,二十年中,母亲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可能母亲怕我厌烦。</p><p class="ql-block">昨晚,自己独处,母亲终于出现在我梦里了,母亲还是没有跟我讲话,坐在远远的晒场边上,还是那双松树皮一样的手,在不停地扎绑柴把子,裂口的手渗出了血,她放进嘴里吮一下,再在满是柴火灰的围裙上抹一下,又扎把子了……</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样子是那么清晰,还是我童年时看到的母亲样子,她总是比别的女人漂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