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知青点，推开时光那扇木门

杨英

　　春日整理旧物时，一张泛黄老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照片边缘卷起毛边，却清晰眏着1976年7月夏日的自己——晒黑的胳膊，蓝背心儿洗的有些发白，正蹲在草地上。

指尖抚过照片里我目视前方的眼神，记忆如潮水，漫过四十九年的光阴，将我重新带回那个苦中有乐的知青岁月。

1976年3月份，我肩扛行李，手提挎包，轻轻地推开知青点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在“吱呀”声中，混着潮气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屋内，南北两铺大炕，炕上的每个被褥都干干净净，铺叠得整整齐齐。炕梢一排小木箱子上散落着几顶旧草帽，靠窗台进门处的木架上，歪歪扭扭摆放着一排搪瓷缸。缸沿磕掉瓷的缺口处，在阳光里泛着微光，木架下面每层格子里放满了脸盆。

我提挎包的手指有些发紧，行李上别着的那双鞋，硌的肩膀生疼。我赶紧放下手提的挎包，上炕铺好行李后，当我拘谨地坐在炕沿上时，木门再次被推开。带着田野气息卷进个留着平头的老知青，他手里的淡蓝色陶瓷小铁盆还滴着水：“行李铺好了？我是前年来咱们知青点儿的，哈哈，也算是个老知青吧，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尽管跟我说，走这么远的路，累了吧”？说着把手里的小盆递给我。里面的水泛着淡黄色，水面浮着细小微尘，在光线里浮动。他接着说：“喝口水润润嗓子，这是咱们知青点儿的井水，打上来需要沉淀一会儿，这已经是沉淀好了的”。

我接过小盆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说：“这水咋这么混？”说话间，他从我手中拿起小盆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我捧着小盆犹豫许久，凑到唇边，水腥气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舌尖刚碰到水面，带着股说不出来的腥涩味在齿间炸开。咽下去时，喉咙里像卡了把细沙。恍惚看到平头老知青在外面井台上，摇着“吱呀”转动着的辘轳，从青苔斑驳的井里，淘出来大地的眼泪递给我咽下。

他看我呲牙咧嘴的样子，笑着说：“喝习惯就好了”。

开饭时的饭香在中午时分漫开，厨房飘来的不是记忆里的米香味，而是略带涩味的苞米气息。碗里金黄的米粒像淬过火的弹壳，苞米碴子干饭结成紧实的快。没有一点油星的汤，碗底沉淀着少得可怜的酸菜条和两三根土豆丝。灰白色的咸菜条足有筷子粗细，在阳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

我低头扒拉两口饭，硬邦邦的苞米碴子在齿间硌得生疼。刚把咸菜凑近嘴边，一股酸涩的腌渍味，直往鼻孔里钻。突然想起在家临出门时，母亲往我包里塞的玻璃瓶，里面装着豆瓣酱，此刻正静静地放在包里。

老知青说：“现在是春天季节，没有什么菜，等到夏天，咱们菜园里的各种蔬菜都下来了，就好了”。

那夜，躺在炕上，听着窗外风吹树枝摩擦声，口干的厉害，喉咙好像裂开的河床。却始终没有起来去厨房喝一口水。始终记着那水面浮着细小微尘，土黄色的大地眼泪。直到黎明才昏昏睡去。

水浑的情况，多亏了新上任的知青点儿带队老师付宏斌，多次找大队领导反复磋商，在付老师的努力下，大队派了两个会打井的当地老乡，把水井增加了深度。

完工后，我和老知青在井台上，轮换摇着辘轳，随着辘轳转动的“吱呀”声，把一桶又一桶淘上来的浑浊水接连不断地倒在井台下，淘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到打上来的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时。老知青说：“你瞧，没有泥沙了，水清亮了”。说着舀起一瓢水仰头喝下，我也学着喝进口中，仍有淡淡的土腥味儿，却比以前多了份清冽，解决了水浑问题。

知青们最高兴最开心的是，每个星期一次的改善伙食，灶台上的铁锅里飘着一层油的炖豆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所有人的鼻尖都朝着灶台的方向使劲儿，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刚出笼屉，长方形雪白的大馒头表皮上泛着光，有的顶花处还留着揉面时的指纹印，像朵蓬松的白云落在大铝盆中。混着大铁锅里炖豆腐的香气，传送到欢声笑语的屋内每个角落。

开饭时，知青们“哗啦”围拢到打饭窗口，盯着馒头和炖豆腐直咽口水。当把馒头和炖豆腐端上桌时，馒头和炖豆腐的香味儿，“腾”地炸开了，嫩白的豆腐块，雪白的大馒头。这在平时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大家说：“今儿咱们就当过年了”，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像气球，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真喧乎！太好吃了！”。蓬松的面絮裹着麦香在舌尖化开，比平时的苞米碴子干饭不知软和，好吃多少倍。

炖豆腐刚碰到嘴唇，热汤就顺着齿缝钻进口腔，烫的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停下。豆腐上挂满了油汤，入口时汤汁流出，混着葱花的鲜味。味道棒极了！

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着，每个人的笑脸都红扑扑的，个个觉得幸福满满。碗筷的碰撞声，还有欢笑声，让我突然觉得这个偏僻的知青点儿，因为这锅豆腐，这笼馒头，竟成了比家还温暖的地方。原来快乐也可以这么简单——是笼屉掀开时的白雾，是豆腐烫嘴时的吸气声，是知青们把寻常日子酿成甜酒的真心。

第一次拿镰刀是麦收季节，日头悬在头顶，把整片麦田直射成了滚烫的蒸锅。布谷鸟在田边老柳树上扯着嗓子叫，惊起的热风卷着麦王尖的细尘，扑在人脸上像撒了把碎火。

打头的给每个人都分完了垄后，老乡和知青们便如弯月般扎入麦海，镰刀划过麦秆的“嚓嚓”脆响声连成一片。一捆捆割下来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立在身后，长短一致的麦茬像给大地织了块黄色地毯。

我握着磨得锃亮的木柄镰刀，掌心的汗把刀柄泡的滑腻。学着别人的样子，猫腰弓背，刀刃却总在麦秆中间打颤。

锋利的镰刀口不是啃进泥土里，带出零星潮湿的土块，就是斜斜划过麦秆，留下参差不齐的麦茬，高高低低。汗珠顺着额头砸在泥土上，咸涩的汗水渗进眼角，刺得我睁不开眼。才割了不一会儿，他们已经把我甩出七八步远。衬衫被汗水浸透，像一块刚蒸完馒头，用过的屉布粘在背上，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望着前方越拉越开的距离，心里愈发着急，胳膊甩得愈发僵硬，镰刀挥下去的角度越来越陡，木柄在掌心磨得火辣辣的痛。突然左手中指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见指尖上的皮肉翻卷着，鲜血顺着镰刀弧线滴落，在金黄的麦穗上绽开暗红的花。我惊得松开手，镰刀“当啷”砸在地上，惊起几只藏在麦秆里的蚂蚱，扑棱着翅膀惊过眼前。

血珠顺着指缝往下躺，滴在发烫的泥土上，瞬间洇出深色的圆点，混着血珠，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是土地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带着麦秆的清苦与鲜血的温热，从此刻进了指尖深处。

老乡握住我发抖的手，从我裤兜掏出手帕帮我包扎，望着他被晒成古铜色的手臂，像麦田间的田埂。灵活的双手将手帕撕成条状，在伤口处缠绕几圈后，系上活扣。他笑着拍拍我肩膀说：“刚开始都这样，等你手上的茧子长出来了，这镰刀就听使唤了”。

他弯下腰继续割麦，镰刀在他手中翻飞如蝶。

如今那扇木门早已消失在岁月里，当年的知青们也各奔东西。每当触摸到左手中指尖上发硬的疤痕，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块土地，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它像一枚勋章，默默记录着那个夏天的蜕变。它让年少的翅膀在风雨中渐渐丰满，从稚嫩走向坚韧，在生活的土壤里，深深扎下第一根根须。

暮色漫进窗棂，我轻轻将老照片收进相册，窗外的树枝在风中摇曳，恍惚间又听见那年夏天，麦田旁老柳树上布谷鸟的鸣叫，还有木门开启时那悠长的“吱呀”——那是青春与土地的第一次拥抱，也是成长中最质朴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