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空谷幽蘭

<p class="ql-block">  老井蹲在四合院东南角的青砖墙下,井上是一间矮小的井房,井房两旁分別生长看一棵粗壮的皂角树,一棵四杆开分的老青槐树。井口被磨得发亮的青石井栏像枚温润的玉镯,圈住了五十载光阴,<span style="font-size:18px;">井绳在井口青石上勒出的七道深痕,比三爷的皱纹还要年长。上王乡有竹园村,竹园村有大皂荚树,大皂荚树下有老井,</span>打记事起,这口直径三尺的古井便是全村人的水脉,老皂荚树是全村标志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春晨的天光刚染上瓦当,头一声鸡啼还在树梢打旋,木屐声便顺着青石板路逶迤而来。最先到的总是挑着柏木水桶的王大爷,铁钩碰着桶沿叮当作响,惊醒了趴在井台上打盹的花猫儿。紧接着是挎着竹篮的婶子们,水瓢磕在篮沿的脆响,混着露水冷冽的气息,在晨雾里织成一张清透的网。</p><p class="ql-block"> 井绳甩出去时会发出"嗖"的一声,铁桶在幽蓝的井水里画出银环,提上来时桶沿沾着的水珠跌落井中,荡开的涟漪能照见天上的晨星。最耐看的是三爸打水的架势:他攥着井绳的双手青筋凸起,臂膀随提桶的动作绷成弓月,井水在桶里晃出半圈银边,却绝不会泼出一滴——这手稳当功夫,是老井教给每个打水人的必修课。</p><p class="ql-block"> 井台边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出包浆,凹下去的水痕里总蹲着几只喝水的麻雀。大人们说话时,水瓢就斜靠在桶沿,任由清冽的井水顺着瓢沿流成细线。王大爷最爱讲老井的故事,说井里住着个系蓝布围裙的水鬼,专等贪玩的孩童掉鞋进去;又说井水通龙王的水晶宫,井里有老龙王常住。李婶便笑着戳破他的谎,说去年秋旱时,正是这口井的水救活了三亩莱园子。晨雾里的絮语混着水桶相碰的脆响,惊飞了蹲在井栏上的蜻蜓。</p><p class="ql-block"> 暑天的晨光来得格外早,井台边的月季开得正盛,红瓣落进水里,便随水桶漂出细碎的光斑。担水的汉子们常把脚泡在溢出的凉水里,听着桶底与井底相碰的闷响,看自家婆娘在绿豆花架下择菜。秋露重的日子,井栏会结满白霜,打水时哈出的白气与蒸腾的水汽缠绕,恍惚间竟像老井在吞吐云雾。最难忘冬晨的情景:铁桶触到水面时会敲碎薄冰,提上来的水里漂着亮晶晶的冰碴,呵在手上的寒气里,总混着灶间飘来的柴草香。</p><p class="ql-block"> 日上三竿时,井台边的热闹渐渐散去。阳光爬上井栏时,能看见井壁的青苔在水里投下斑驳的影,水面偶尔晃过一片流云,又被井底的游鱼啄碎。这口老井就这样默默吞吐着光阴,把每个清晨的叮当作响,都酿成了乡愁里最清亮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后的春夜,我在都市的霓虹里梦见那口老井。恍惚间又看见晨光里晃动的水桶,听见井绳擦过石栏的沙沙声,还有婶子们说笑着 "慢些走,别泼了新衣裳" 的叮嘱。原来有些声音,早已刻进血脉,哪怕隔了万水千山,也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在记忆的深潭里,荡起一圈圈永不消散的涟漪。</p> <p class="ql-block">  老井的水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甜。石板缝里渗出的苔痕总比别处绿些,井栏上被井绳磨出的凹槽,像被岁月含化的糖块,摸上去滑溜溜的,带着经年累月的温润。打小我就觉得,这口井是大地藏在四合院的蜜罐,咕嘟咕嘟往外淌着清冽的甜。</p><p class="ql-block"> 暑热最盛时,父亲总在日头偏西时挑水。大铁桶撞着井壁发出闷响,提上来的水带着地底的凉气,桶沿凝着的水珠滚进掌心,比含了块薄荷糖还要清爽。母亲把水倒进大青石凿成的水槽里,阳光晒到申时三刻,水面便浮着一层暖融融的金,这时便是我们兄妹的"洗澡时辰"。脱了鞋踩进水槽,凉暖交织的水漫过小腿,惊得趴在槽沿的蜻蜓扑棱棱飞起来,荡开的波纹里漂着几瓣从院墙上落下来的牵牛花。母亲总笑我们把水槽搅成"浑汤",自己却偷偷往我们背上撩水,惊起的水珠里,看得见西天的火烧云在水里碎成金箔。</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井水是会"冒热气"的。晨光里井台结着白霜,母亲呵着白气拎着大铁桶出门,井绳刚放下去,水面就腾起细细的雾,像是老井在寒冬里呵出的暖气。这水捧在手里不算烫,却比外头的冰水多了份暖意,洗萝卜时指尖触到的泥块都带着软和劲。最难忘腊月里蒸馍的光景:父亲在灶前添柴,母亲把井水倒进陶盆和面团,白花花的面絮遇着井水渐渐成团,蒸腾的热气里,能看见窗玻璃上结着的冰花慢慢化出细流。我们趴在案板边偷揪面剂子,被母亲笑着用沾了面粉的手点额头,转头看见井台上的麻雀正啄着洒漏的麦粒,翅膀上落着未化的雪粒。</p><p class="ql-block"> 老井的水养着全院人的生计。春日淘洗新采的苜蓿,井水滤去草叶上的绒毛,绿莹莹的菜蔬在木盆里漂着,像浮在水面的绿云;秋晒时的辣椒串垂在井台边,红通通的影子映在水里,把半桶水都染成透亮的琥珀色。就连牲口棚的石槽,也总被父亲注得满满当当,黄牛饮水时甩动的尾巴扫过井台,溅起的水珠在阳光里串成细碎的珍珠。</p> <p class="ql-block">  腊月的寒风像把钝刀,刮得窗纸哗哗响时,四合院的青瓦已落满白霜。过了祭灶日,石磨旁的槐树上便挂满了杀猪的麻绳,七户人家的土灶接连冒起青烟,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吐着泡,混着猪草香在冷空气中凝成白蒙蒙的雾。</p><p class="ql-block"> 老井这时最见风骨。河沟冻成青石板,泉眼封着冰壳,唯有井里的水还在冒热气。父亲握着铁钩的手冻得通红,木桶砸破薄冰时,水面腾起的雾气能沾湿眉梢,捞上来的水泼在青石板上,竟能洇出暗青色的水痕——那是地底下藏了一整年的暖意,顺着井绳爬进木桶,在寒冬里织出条温柔的河。</p><p class="ql-block"> 洗猪肠子是父亲的拿手好戏。他总让我蹲在井台边递水瓢,自己则把半尺长的猪肠铺在槐木板上,指尖顺着粉白的肠衣翻卷,像在打理一段柔软的云。"看好了,要从幽门往大肠头灌。"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飘向水桶,温热的井水灌进肠管,肠衣在水流里慢慢鼓胀,像吹足了气的小皮囊,褶皱里的杂质随着水花漂出来,混着腊月的阳光,竟泛出细碎的金芒。我举着水瓢的手冻得发僵,父亲就把我的手焐在他握过木桶的掌心里,粗粝的老茧蹭得我手背发痒,却比灶膛的火还要暖。</p><p class="ql-block"> 井台边的石板上,母亲和奶奶早已摆开青瓷盆,里面盛着从井里新打的水,清冽冽的能照见人影子。父亲把洗干净的猪肠甩得哗哗响,肠衣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滴下的水珠落进盆里,惊起几尾躲在石缝里的小鱼。最难忘他用竹筷撑开肠口的模样:手腕轻轻一抖,整根肠子便像彩带般垂进木盆,井水顺着肠壁流成银线,在盆底积成一汪浅碧,连飘着的肠油都成了凝固的琥珀。</p><p class="ql-block"> 洗罢猪肠,土灶上的铁锅早翻滚着乳白的汤。母亲把肠段切成寸许长的节,丢进滚水里焯烫,油气一激,整个院子都飘起了醇厚的香。父亲往我嘴里塞了块刚出锅的肠头,烫得我直哈气,却舍不得吐掉——那味道混着井水的清甜,带着腊月的烟火气,在舌尖上化开来,连齿缝里都留着温润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如今回想,老井的水其实未必真有多少温度,不过是父亲掌心的热度,母亲灶前的火光,还有那些在井台边翻卷的肠衣、飞溅的水珠,共同焐热了整个寒冬。就像此刻想起那截在井水里舒展的猪肠,恍惚还能看见父亲弯腰时,鬓角的白霜落进木桶,被温热的井水轻轻化开,化作记忆里永不结冰的春。</p> <p class="ql-block">  五爷从虢镇医药公司退休那年秋天,扛着测绘仪在院子里转了整三天。老槐树的影子在他镜片上晃啊晃,最终化作新砌的土坯围墙——青灰色的土墙像条厚实的腰带,把老井和井房圈进了内院,也将原先敞亮的四合院隔成了两层天地。那棵合抱粗的老槐树被锯成薄板时,树干里渗出的琥珀色树胶,在爷爷手背上烫出了几个浅褐色的疤。</p><p class="ql-block"> 新大门是用老槐树最挺直的躯干做的,刨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金箔。爷爷亲手在门板上雕了串葡萄纹样,说是取"多子多福"的意头,可我总觉得那些蜷曲的藤蔓,倒像是老井里盘着的井绳。两扇木门合起来时,能看见年轮在木纹里画着同心圆,门楣上的铜门环被磨得发亮,叩响时会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敲在老槐树的年轮里。</p><p class="ql-block"> 打那以后,村里人的打水声就多了道前奏。天蒙蒙亮时,铜门环的响动会先惊醒趴在井台上的狸花猫,接着是推开门轴的"吱呀"声,混着露水打在槐树叶上的沙沙响。挑水的王大爷总爱用扁担钩子敲敲木门,笑说这门比药铺的柜台还结实;挎竹篮的婶子们则会把铜环攥在掌心暖一暖,再轻轻叩击,生怕惊了门里的晨梦。</p><p class="ql-block"> 雨季来临时,土围墙吸饱了雨水,泛出陈年艾草的苦味。井台边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打水人鞋底的泥浆在院角积成小水洼,倒映着翻卷的槐树叶。爷爷会在门后备着桐扫帚,听见响动就出去扫路,看他弓着背清理泥浆的背影,总让人想起老槐树落果时,他蹲在老槐树下捡黄豆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秋夜的敲门声。晾在绳上的白薯干被露水打湿,爷爷披着夹袄去开门,月光从门楣的葡萄雕花漏进来,在他发间落成串晶莹的霜。挑水的外村人总把独轮车停在槐树下,木桶碰着井栏的声响。有时门环会在深更半夜响起,那准是哪个赶夜路的村里人,五爷不仅要给打水,还会让奶奶烧碗热汤,看热气从粗瓷碗里腾起,在木门的葡萄纹上洇出朦胧的光。</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明白,那道土围墙圈住的不只是老井,更是五爷对岁月的郑重。他用老槐树的躯干做门,让每道木纹都刻着往昔的年轮;他在门环上留着体温,让每个叩门声都带着归家的暖意。就像井水里倒映的星空,从来不曾被围墙隔断,那些穿过木门的脚步声,反而让老井的故事,在每道门槛的起落间,有了更绵长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的风裹着苹果花香漫过塬坡时,老井开始在晨曦里泛起愁纹。当第一辆载满红富士的拖拉机突突碾过村口土路,家家户户的地头便冒出了碗口粗的树苗,铁锹翻起的黄土里埋着塑料水管,像银色的根须般蜿蜒向四合院的方向——所有的生机,都在等着老井吐出地心的甘露。</p><p class="ql-block"> 三爸的帆布工具包第一次挂上井栏时,槐树叶正把细碎的光斑洒在井绳上。他腰间缠着麻绳,裤脚扎紧防着蛇虫,掌心抹了层羊油,朝我晃了晃:"抓紧井绳,腿别打颤。"井绳滑过掌心时带着经年的潮气,粗粝的麻线磨得虎口发烫,越往下滑,井底的青苔味越浓,像是老井在低声诉说沉淀多年的秘密。到井底时我和叔叔抬头望,井口的天空缩成枚青苹果,浮动的云影像被啃了一口的果皮。</p><p class="ql-block"> 铁锹铲开第一层泥沙时,带出的地下水凉得刺骨,在胶鞋边积成浅洼。三爸的大铁锤砸在板结的土层上,回声在井筒里荡成闷雷,震得岩壁上的青苔簌簌掉落。我握着短柄锄清理碎土,突然触到块光滑的卵石,泛着井水浸过的温润,或许是某次淘井时先辈留下的标记。挖到第十三米时,岩层的青灰色渐渐显露,铁锤砸上去只留个白印,火星溅在湿土上滋滋作响,像老井在叹气。</p><p class="ql-block"> 井壁渗出的水线比往日密了,顺着新凿的石纹往下淌,在手电筒光里连成串珍珠。三爸脱了汗衫擦脸,古铜色的脊背映着水光,忽然指着岩壁裂缝:"听见没?地下水在岩层后面跑。"可无论怎么敲打,坚硬的花岗岩始终岿然不动,最后只能在井底掏出个直径丈余的圆坑,像老井在地心深处皱起的眉结。</p><p class="ql-block"> 改造后的头场透雨刚过,村口的水泵就突突响起来。胶皮水管缠着井栏,抽水时的震颤让井绳微微发颤,仿佛老井在忍着疼。我蹲在井边看水面,原先倒映的星空现在变得浑浊,水泵管口喷出的水柱砸在泥地里,混着草根翻出的土腥味,再难见当年桶底荡开的清冽。浇地的人络绎不绝,黄昏时王叔的水瓢碰着井栏,说了句:"井深得能望见过往了,水却比从前薄了。"</p><p class="ql-block"> 夜里我又梦见井底的岩层,手电筒光里浮动的水珠忽然变成童年的星光,三爸的汗滴落在卵石上,化作老井最初的泉眼。原来有些时光就像井底的岩石,任你如何敲打,都藏着大地不愿轻易示人的秘密。当抽水机的轰鸣盖过井绳擦过石栏的沙沙声,老井终于从全村人的水罐,变成了土地深处一声绵长的叹息——但那些在井底度过的时光,铁锤与岩石碰撞的火星,还有掌心被井绳磨出的茧,终究成了我与老井之间,最坚实的联结。</p> <p class="ql-block">  二〇〇三年霜降后的第五天,婶子把最后一筐辣椒挂在老槐树枝头。红通通的椒串在风里晃荡,映着空荡荡的四合院,像串无人接听的灯笼。那时节,青瓦上的霜比往年重,井房的木梁早被虫蛀空,吱呀作响的门轴再也等不来叩门声——最先搬走的人家在村子东西两头都盖了新房,铝合金门窗明晃晃的,把老四合院的土围墙衬得像道褪色的剪影。</p><p class="ql-block"> 三爷走的那晚下着细雪。我踩着积了半尺厚的落叶去井房打水,手电筒光扫过结着冰花的井栏,忽然想起他生前总说井里的月亮比天上的圆。临终前他攥着我的手,掌心还留着当年淘井时被井绳磨出的茧,哑着嗓子说:"井台的青苔该扫一扫了。"可等雪化了才发现,井边的石板早被苔衣裹成了翡翠色,深一脚浅一脚的,全是岁月踩出的暗纹。</p><p class="ql-block"> 最先坍塌的是井房的西墙。梅雨季的暴雨泡软了土坯,轰然倒塌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却没惊醒趴在井台上打盹的狸花猫——它不知何时也跟着主人搬了新家,只剩生锈的铁钩还挂在井栏上,随着穿堂风摇晃,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老井在数着过往的脚步声。井房旁边酌皂角树倒下则带着些悲壮:某个冬夜突然传来 "咔嚓" 巨响,晨起时见它庞大的躯干斜压在井台边,虬结的树根悬在半空,还沾着井底的湿泥,仿佛是向老井最后一次索取拥抱。锯树时木屑飞溅,落在井里的声响格外清亮。</p><p class="ql-block"> 我带着卷尺去丈量井深的那天,阳光正斜斜切过院角。井壁的青石条早已松动,水面漂着几片枯槐叶,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空。绳索垂下去时,竟触不到记忆中的清凉——水位退得极低,露出半截被水泡得发白的井绳,那是当年和三爸加深井壁时系的新绳,如今也褪成了麻布色,在风里轻轻晃荡,像条悬而未决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填埋老井的决定是在次年清明前做出的。父亲蹲在井边抽了整宿旱烟,火星明灭间,能看见他鬓角的白霜比井台上的还要浓。我蹲在老槐树的残桩旁,忽然发现树根处嵌着块磨圆的卵石,上面还留着当年我淘井时铁锤砸出的凹痕——那是叔叔挖到岩层时,特意留下的记号。泥土倾倒的声响里,我听见井底的水发出细碎的呜咽,混着推土机的轰鸣,最终化作平整后的菜地里,一垄垄整齐的田埂。</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的菜园里,黄瓜藤正沿着竹架攀爬。盛夏的午后,我常蹲在垄间拔草,指尖触到的泥土总带着些异样的湿润,仿佛老井的水脉还在地下潜行。有次翻出半截生锈的铁钩,阳光照在钩尖上,竟恍惚看见当年三爷挑水时,铁钩与木桶碰撞的火星;还有回暴雨过后,菜地里浮出片碎瓷,釉色青中带灰,正是母亲当年盛葫芦头的粗瓷碗残片。</p><p class="ql-block"> 上个月整理老屋,在老屋顶箱柜里翻出半卷井绳。麻线早已发脆,却还留着井水的潮气,放在掌心轻轻一搓,竟有细小的沙粒落下——那是井底沉淀的光阴,是无数个清晨木桶撞击井壁时,悄悄藏进绳结的故事。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在井边洗头的场景:母亲用葫芦瓢舀水,皂角泡的水滑过发间,惊起的水珠里,能看见井栏上的蜻蜓正抖落翅膀的晨露。那时的天空很蓝,蓝得能映进每滴井水,蓝得让每个打水的人都相信,这样的时光会像井水一样,永远源源不绝。</p><p class="ql-block"> 清明那天去给三爷上坟,路过村口的新井。大石条砌的井栏明光锃亮,抽水机的管子突突响着,却再没人会把脚泡在溢出的凉水里,听桶底与井底相碰的闷响。暮色漫过塬坡时,我又回到父亲的菜园,看番茄叶在晚风里翻动,影子落在地上,竟像极了老井井栏上,被井绳磨出的那七道深痕。原来有些告别从来不是突然的,就像老井的水一点点退去,四合院的人一户户离开,时光早已在每个日常里,悄悄埋下了告别的伏笔。</p><p class="ql-block"> 此刻蹲在曾经的井台边,看天边的星子渐渐亮起。忽然明白,老井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化作了血脉里的清甜,化作了掌纹里的茧,化作了每个午夜梦回时,耳畔响起的、木桶撞击井栏的轻响。就像父亲菜园里的泥土,看似平整无痕,却在每个根系伸展的时刻,都在默默诉说着,那些关于水源、关于光阴、关于世代相承的故事——它们从未被掩埋,只是随着岁月的沉淀,在记忆深处,酿成了一坛越陈越香的酒。</p> <p class="ql-block">  清明后的日子,我蹲在老宅的瓦砾堆前,指尖触到块被磨得发亮的井栏碎片。青苔早已褪成暗绿,却还留着当年掌心的凹痕——那是七岁时趴在井边看倒影,双肘压出的印子,像两枚嵌进时光的逗号,至今仍在记忆里微微发烫。</p><p class="ql-block"> 脐带是被井水剪断的。母亲说,我落地时啼哭惊飞了井栏上的蜻蜓,父亲用新汲的井水沾湿棉巾,擦去我身上的血污,清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止了哭。后来每次经过井台,她总指着石栏上的水痕笑:"你小时候啊,眼睛比井水还要亮,能看见井里游过的云。"那时不懂,以为所有的生命都该从井里来,就像槐花落在水面会漂成小船,蝉蜕挂在井绳上会变成星星,老井是大地最温柔的子宫,用清冽的羊水滋养着每个呱呱坠地的魂灵。</p><p class="ql-block"> 学会打水那年,三爸把井绳塞进我掌心。粗粝的麻线磨得虎口发疼,他却执意松开手:"井绳要顺着劲,就像老井顺着地心在呼吸。"我攥紧绳子往下放,木桶撞击井壁的声响惊起层层回声,提上来时水泼了半桶,父亲却望着我掌心的红印笑:"疼吧?等磨出茧子,就知道老井的脾气了。"后来每个晨光熹微的时刻,井绳滑过掌心的沙沙声成了最熟悉的晨曲,石栏上的七道凹痕,一道比一道深,像老井在我生命里刻下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十六岁离开村子的前夜,我在井边待到子时。月光把井栏染成霜色,水面漂着片完整的槐树叶,像艘载着星光的船。母亲蹲在旁边择菜,竹篮里的豆角还沾着井水的凉气:"外头的水啊,都带着股漂白粉味。" 她说话时没抬头,指尖却在豆角上停了很久,仿佛在感受最后一丝来自老井的温度。我望着井里晃动的月亮,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早已渗进骨血——比如井水浸过的馒头格外香甜,比如用井水洗过的衣服带着阳光的味道,比如每个离家的人,心里都藏着一口不会干涸的井。</p><p class="ql-block"> 再回来时,老井已被黄土填埋。平整过后的地面齐整如纸,却在某个雨夜,从裂缝里渗出点清冽的水,像老井在偷偷流泪。父亲蹲在那里抽烟,火星明灭间,鬓角的白霜比井台上的还要浓:"你爷爷临终前说,井台的青苔该扫一扫了。"他声音很轻,却让我想起那年淘井,三爸带着我下到井底,岩壁上的青苔滑溜溜的,沾在指尖像抹不掉的乡愁。如今那些青苔都埋在了地下,连同铁钩的叮当、木桶的碰撞、婶子们的说笑,都成了地层深处的秘语。</p><p class="ql-block"> 昨夜梦见自己又趴在井边,井水却浅得能看见井底的卵石。父亲站在身后,掌心覆在我手背上,还是当年教我打水时的温度:"井在人心里,就永远不会干。" 醒来时枕巾湿了片,窗外的雨声淅沥,恍惚间竟像是木桶掉进井里的回响。忽然懂得,所谓怀念从来不是单恋,而是生命与水源的彼此呼应——我们在井边学会行走,井在我们的目光里获得永恒;我们用井水洗去尘埃,井用我们的足迹刻下历史。</p><p class="ql-block"> 我把井栏碎片埋进窗台的花盆,看泥土慢慢覆盖那道熟悉的凹痕。忽然明白,最深的痛从来不是失去,而是那些与老井相关的时光,早已成为血脉里的盐,让每个思念的时刻,都带着清冽的甜。就像此刻掌心的茧,摸上去粗粝,却藏着整个童年的温度——那是老井给每个归人的印记,是无论走多远,都能循着井绳的方向,找回生命最初的甘甜。</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慧明 怀念老井 写于县功明月書屋4.15</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