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不住

待我长发及腰

闲不住 　　父母同岁，今年已是六十有三。 三年前，父亲被他打工的“单位”辞退。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却吃不下，睡不着。 被辞退的头两天，他会和母亲一起跟着一群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去附近的公园遛弯。可，第三天，他就不去了。说跟着一群老太太没意思。 第四天，他去了“老年活动中心”，那里都是老头。大家有的下棋，有的打麻将，有的玩扑克……可这些他都不会。转了一圈，悻悻而归。 半个月后，父亲跟母亲一起赶会，碰到了父亲的老熟人，对方叫父亲“老谢”。寒暄了几句，相互告别。回去的路上，父亲一直闷闷不乐，母亲问他，他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晚上，父亲终于憋不住了，问母亲：“他原来见我隔了老远就喊“谢师”，到跟前又是握手，又是递烟。你听见他今天叫我啥了没？” 母亲没注意这点，一边将刮下的最后一口包谷糁填入口中，一边问：“我没注意，他叫你啥？” “他叫我‘老谢’！”父亲猛吸一口烟，青烟升起，呛的他眯起了右眼。 “你不就是‘老谢’么？不叫你‘老谢’，叫你‘小谢’？” “以前我给他修车，他叫我‘谢师’……”最后一句话父亲说的很小声。 之后的半个月，父亲不再出门，躺在床上刷视频。原来饭量很好的父亲，突然没了食欲。 一个月后，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父亲想买一辆车，跑“村村通”。我一听，马上否决：“别买了，六十岁的人了！”电话那头隐隐约约听见父亲的叹息声：“都六十了，还得听她的？真是的……” 我向来不喜欢父亲的叹气声，印象里无论遇到什么棘手的事，父亲总会用叹气来解决。 “他不是五十岁就说不想干了吗？这下不是刚好如愿？”听到父亲的叹息，我不由得来了火气。 准确来说，自从三十四岁他下岗那年开始，他就没有想上过班。母亲催他找个活，他反问母亲：“为啥不能让我舒服几天？”为此，父母大吵一架，我至今都记忆犹新。之后，父亲又换了四五次工作，每次换工作的间隙，母亲总会同父亲大吵一架。原因无一例外，都源于父亲嫌母亲催促他找活儿。 五十九岁那年过年，他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在饭桌上揭露母亲的“罪行”：“我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歇过，车把腿碰断的那大半年我才好好歇了歇。”母亲尴尬地笑笑，拉拉父亲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醉话。父亲被母亲一拉更神气了：“我说我修车腰疼，她说我是装的！我看我一直要干到七十岁都不能退休……”父亲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母亲。 母亲气的没辙，借口离开，此事才算了结。 不爱上班的父亲，却在六十岁时主动要求上班，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我得知此事，已经是父亲上班的第二个月。 父亲开车的第一个月营业额是：385元，除去油费和保险费，倒亏100多。 母亲不高兴，整天嚷囔着让父亲卖车。父亲梗着脖子和母亲吵：“我现在想上班，咋又不让了？你到底要干啥？” 第二个月，父亲接了单长期的活——每天接送一个三年级小男孩上下学，一个月300块，父亲很高兴。就跟祥子去曹先生家拉包月一样的高兴，唯一不同的是祥子是人力车夫。 母亲说父亲接孩子很起劲，每天早晨都会提前十分钟去，怕耽误了孩子上课；放学时更是提前十五分钟等在学校门口，生怕孩子丢了。 我想不通为啥300块有如此大的魅力。后来，有一次父亲向我炫耀男孩送给他的画，我才明白，父亲是把那小男孩当成了自己小孙子。 小男孩的画的那幅画很稚嫩：一辆白色的五菱宏光停在学校门口，一个穿黑短袖的男人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向学校门口的小男孩挥手。 第三个月，我回去看父亲。这时，父亲开始有了固定客户，手机整天响个不停。看着父亲一边接电话，一边提着母亲递过去的肉夹馍，笑道：“我爸这生意好得很呀！”母亲撇撇嘴：“能不好吗？人家收5块，他收3块……” 下午六点，父亲收工，手里拎这个黑塑料袋，笑眯眯地对母亲说：“你不是想吃白蒿么，这是老梁在他家麦地里挖的！”看着父亲高兴的模样，我似乎有点明白父亲快乐的原因。 又过了几天，母亲打来电话，激动地告诉我：“我和你爸昨晚一晚没睡觉！”电话那头异常兴奋，根本不像熬了一个通宵的模样。 “咋不睡觉？” “梁家塬有个姓李的老头，八十七了，大儿子在广州打工，小儿子脑瘫。昨天半夜十二点多他给你爸打电话，说李老婆子喘不上气，让你爸把他们送到医院。你爸怕老两口不会挂号，让我去帮忙！”母亲有些激动地说。 “不会打120吗？有个啥事咱们可……”我本想劝说母亲以后别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还没等我说完，母亲就接着说：“120太贵了！” “那我爸收了多钱？” “老两口看着怪可怜的，你爸就收30块油费……”我听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劝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后来，母亲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经常提到老李两口子。说老李给她了一袋农家面，蒸的馒头有面味。她又给老李老婆子在网上买了两盒药，已经到货，下午坐父亲的车上塬上给老李婆子送去。老李婆子给她了三个大土豆，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土豆，一个就有两斤重。老李婆子又给她了两个叫不出名字的瓜，她不知道怎么吃……在城里生活了六十年的父母自从买了辆“村村通”，交了不少农民朋友。 有时，父亲的这些农民朋友会让父亲在集会上买好他们需要的油盐酱醋，然后送到他们家，父亲也欣然照做。当然父亲的农民朋友每次都不会让他空手而归，除了3块的车费，父亲的额外收入便是许多当季的蔬果。 我想，我可能一直都不了解父亲。我不理解父亲年轻时的抱怨，以为那是懒惰和不思进取的表现。可如今想想，他那时抱怨不就是如今不想起床时口中一遍遍重复的话语吗？而这抱怨并非真的不想上班，只是给疲惫的自己释放压力。虽然次次抱怨，但家庭的重担依旧由他默默扛起，一年又一年，直到我毕业工作。 如今，父亲买了辆“村村通”，虽然不赚钱，但大家开始重新称呼他“谢师”，这个称呼已然成为他晚年最大的精神慰藉。 男孩的画作，农家蔬果，得到尊重的称呼是他最奢华的炫耀，他不是老头，他依然是被大家需要，被大家尊重的“谢师”。 他该收获了多少快乐呀！我闲不住的老父亲。 上周五，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我家给我送锅盔，说她烙的锅盔整个家属院都竖大拇指。 母亲烙锅盔确实称得上一绝，无论是葱油锅盔、小茴香咸口锅盔还是原味锅盔，样样称绝。除了锅盔，母亲第二个杀手锏便是辣椒酱。辣椒酱搭配刚出锅的锅盔简直香死人。 可平时不在家吃饭的我哪怕再好吃的食物也每空去吃。于是，便对母亲说：“别带锅盔了，你和我爸来，我领你们逛逛。” 母亲听说我不让带锅盔有点失落，说：“要是啥都不拿我都不想去，去那也没啥意思！” “转转么！” “没啥好转的，这么热的天……下周一再说吧！” 周一一大早我便拨通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气喘吁吁，说了句“忙着呢！”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很纳闷，母亲退休七八年了，哪还有什么事情让她忙成这样？ 中午，刚过了十二点，我就拨通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还是气喘吁吁的。 “你在干啥？” “收摊啊！” “你干啥需要收摊？” “卖绿辣子夹锅盔！” 听后我惊掉了下巴：“咋又想起来卖锅盔？” “你爸跑车，我一个人在家无聊的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怕自己再不和社会接触就变成老年痴呆了。今天我卖了四个锅盔，你粉萍姨给我帮忙，就在咱家楼下！” 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告诉我：“不算菜籽油和电费气费，她一早上赚了三块四毛钱……”说完哈哈大笑。 “那你明天还摆摊不？”我问。 “明天摆不成，你大姑要去看她孙子，我得去给你奶做饭，后天再摆。以后春秋季，天气正好，我就去楼下摆摊。天天去别人家串门不方便，在楼下聊聊天，顺便卖个锅盔，美得很！” “你这可做不成生意，想出摊就出摊，不想出摊就不出摊……”我故意这样说。 “那可不？如果真做成生意了，就要完成任务，还得天天算账，成天背着任务生活，太累了。” 我的母亲好像真的变了一个人，从父亲买了“村村通”之后。她在六十有三的年纪变成了随性、洒脱的老太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闲不住父亲和母亲。 花甲之年，他们最怕什么？我猜：一怕孤单；二怕对社会毫无贡献。 愿花甲之人，从心所欲，洒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