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我们去远足

原上草

山野人和大冶杠上了。继去年秋天征服龙角山那匹烈马后，这又盯上了它旁边的王功山。背起行囊的那一刻，春风裹挟着有色金属的气息扑来。谈笑声、打趣声在车内冲撞，以宝贝、熊大、秀芳等几位达人为主讲的段子荤腥辛辣，所有人的笑点彻底破防。如此阵仗，定力差的司机怕是要方寸大乱，而彭师傅只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依然稳稳地把着方向盘。 9：30准点到达大冶市灵乡镇红峰村。天路哥指着前方一溜狭长的山脉说，那就是我们今天的目标。不知谁接口，跟鸭子山差不多高嘛，还号称湖北小秦岭？下车第一件事是减负，秋裤、打底衫、抓绒衣该脱尽脱，天上悬着一盏亮晃晃的超大白炽灯，此时不脱更待何时。村里老人指路，右上左下。路边坐落着一栋栋小别墅，院门气派，大门精致，对“门面”一词有了更深的理解。借着有色金属产业的东风，这里的村民生活富足。 沿“竹林祖堂”左边的小径上山。根本不担心走错，前后都是奔王功山来的驴友，以下简称山友。除了和我们一样的建制小分队，还有携儿带女的家庭团。说来也巧，天路哥居然与武汉来的邻居夫妇撞了个满怀，他们脚边还跟着一只狗狗。小黑狗抢在女主前边，步履轻快，脖铃儿摇得脆响。听说它已十来岁，相当于人类的七十岁，可全然没有迟暮之年的老迈，还一路撒着欢，实在是相当相当励志哈！ 林子里蜿蜒着一条山友轧出的轨迹。季节踏着惯常的节奏，催开一树树浅碧深红。野樱花刚刚谢幕，桃花便施了胭粉登场，小灌木伸着懒腰，古老的蕨类植物把新叶蜷成一个个小问号，野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殷情地与人打招呼，它们和五百里外的京山共享同一季物候密码。 没走几步，路标就跳出来热情相迎。来自武汉的、黄石的、南昌的、有出处没出处的户外群争着露脸，有的一根枝上挂着几条，跟抢地盘似的，名字也稀奇古怪，“三头驴”户外让人联想到十七世纪欧洲的三剑客，“小妖精”呢，大概跟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差不多吧，哈哈。无论怎么高调出镜，眼前这些个，谁比得了咱独树一帜的“山野部落”？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彩带，我就来气。路标，顾名思义，开路人为后来者留下的路线标识。这些难以降解的化工制品，无节制地堆砌在青山绿水间，对本应洁净的山林何尝不是负累？ 一块黄色路牌冷不丁撞入视野，“黄石蓝天救援队”几个大字格外醒目。线路走向、标号、海拔、经度与纬度、救援电话，无一遗漏。“救援队”三个字让人心里发毛。是自己少见多怪，还是这座山确实暗藏杀机？路牌明摆着提供救援信息，实则提醒驴友：“户外有风险，登山须谨慎。” 随着海拔攀升，前方不时出现同样的路牌，让我们对接下来的行程不敢丝毫轻慢。 行进到海拔300米，眼前豁然出现一片毛竹林。林子里一片狼藉，不知是寿数已尽，还是去年初春那场冻雨所致，许多碗口粗的毛竹被连根拔起，竹竿炸裂成两半，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巨大的括弧，那种宁弯不折的姿态叫人不忍直视。山友信手将沿途的竹子当作天然扶手，日复一日，有的竹竿被摩挲得光滑锃亮。新笋还没破土，有人堂而皇之拿着小锄头采挖。可见这一带是无人管理的野山。 在竹林深处，山野人定格下第一张“全家福”。 五百多米的海拔落差，完美演绎了“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的定律，陡峭的上山路，无疑是王功山为我们精心设计的“下马威”。“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不知谁在唱，怪应景的。听大家“呼哧呼哧”，喉咙里拉着破风箱，随风悠悠冒出一句：“要是来个大尾巴狼，指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唉，别说什么大尾巴狼，此刻就是追来一头吊睛猛虎，也只能任它发落了。到底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淬炼过，仅用一个多小时，18条好汉一鼓作气破下第一关。树荫下稍歇，补充给养，12公里的大环线，刚步上正轨。 一抬眼，就在左前方，山峰如一头大牯牛，低头抵足间似乎就要奋蹄而去。抖音里很火的精华线路，就是眼前这段山脊。啥“湖北小秦岭”？不过是加长加大版的虎爪山韭菜岭而已！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我得学以致用。山脊上起伏着小山一样的巨石，手边的巉岩犹如张牙舞爪的怪兽，脚下的石块支棱着锋芒，北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这时，那张“黄牌警告”从脑海里闪过。“匀渐地走！”德哥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一句简单的叮嘱，实则內藏乾坤，蕴含着爬山的技巧与生活的大智慧。每个山野人心里都刻着这句“徒步宝典”，我们踏过的山峦、途经的树木、触摸过的花朵、耳畔的风，也都记得这四字箴言。无论坦途坎坷，唯有胆大心细，稳稳走好每一步，方为正道。 停下歇脚的当儿，一个四口之家来到近前。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头顶挽着一个小发髻，汗湿的刘海贴在额上，被太阳亲过的小脸红扑扑的，身上洋溢着探索的活力，只见她抬腿、跨步、落脚，稳健有力，一气呵成，眼神中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着。一家三口各自为战，妈妈在前方开路，她爸是个贪玩的大孩子，故意爬高上低不走寻常路，还时不时向女儿做个鬼脸。可见这孩子是在放养模式下长大的。一条体型壮硕的大狗在他们身边来回穿梭，像个通讯员。佩服这些年轻的父母，周末带着孩子去远足，还有比这更棒的亲子体验么？ “累得像狗”，这话啥来历？看看这条狗便懂了。狗爸歪着瓶子给它喂水，“吧嗒吧嗒”间一瓶水抽了底。这哪是狗，明明是一条快要渴死的鱼。不用说，狗爸还是个户外菜鸟，不懂喝水得遵循433分配原则。唉，看家护院的主，被迫做了驴友，不知是啥心情。 瞧前头那小伙，一会儿挥舞着国旗冲锋在前，一会儿登上岩石高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给落在后面的同伴打“鸡血”。学生时代就开启了爬山模式，看那一脸小得意：“我同学在教室打游戏，我在爬山；他们还在梦中流口水，我在武功山金顶看日出！”他抬手指指身后的山脊：“来这儿的，都是刀锋战士！”刹那间，我备受鼓舞，自豪感爆棚。 谁说00后是集体堕落的一代？谁说10后胆小怯懦多“娘炮”？这些小驴、小小驴就是未来中国的种子，也是未来户外的种子。套用一下伟人的话：“山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有一天，我也将有自己的孙子，到那时，什么提升班、益智班统统靠边站，我就跟孙子他爸念叨一句：“世界这么大，你得带他（她）去看看，顺便带着我。“ “哪里有绝望，哪里就有绝望坡。”一笑总结得太到位了。说这话时，她站在锋刃一样的火山岩上，云淡风轻，哪有半分绝望的影子？毕竟人家二十年前就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啥啥没见过？ 听得前方一声惊呼，我的小心脏“咯噔”一下，立时神经紧绷。我不能给蓝天救援队添麻烦，我不想上明天的头条，我交的养老保险还没回本，不能让卡里的余额成遗产……总之，满脑子都是第一人称代词。 身为老户外（仅就年纪而言），光有匹夫之勇可不行，还得艺高胆小，说白了，对大山怀有十二分的敬畏，才能把风险控制到最低。几百米长的山脊，每迈出一步都要先左顾右盼，再决定从哪边走、怎么走。感觉自己不是在爬山，而是在排雷，边排边祈求：“山神爷，保佑我们大伙顺利登顶，平安下山，回去继续开心地每周一爬，拜托啦！” 越过巉岩，爬上土坡，又是一段乱石岗。“同志们，贴上去！降低重心！”天路哥现场指导，言简意赅。当他语重心长教育你时，习惯用“同志们啦”作开头语；酒至半醺舞之蹈之时也是一声“同志们”，不过，这时你能觉出那是个亲切的前缀。三十年徒步史帮他总结出一句拽拽的名言：“同志们，世界就在脚下。你攀过的山，邂逅的人，见过的风景……都是你见的世面，是你人生宝贵的注脚。” 一支团队是否具备凝聚力，领队素养是核心，队员间的协作更是不可或缺的有力支撑。看这两位，便知什么是神配合。下方的宝贝将旗帜高高擎起，只一个眼神，上方的晗哥便心领神会，接过旗帜，顺势向上托举。队友们在红旗的指引下，一个接一个有序上攀。这，算不算凝聚力的体现呢？ 一山退去一山迎，在不停升降中感受着心律的跌宕起伏。瞧瞧，这脚下生风的架势，是哪吒转世吧！别人一步三喘，她倒好，跟踩了滑轮似的，三步两步就赶上前边的队友，硬是没把山神爷爷放眼里。 什么叫轻松拿捏？这就是！ 不惹我，我有靠山！ 此处应该有歌声：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中国人的自由女神 英姿飒爽看太阳 上山费劲，下山废腿，峰顶往下那一小截“滑道”，简直就是点兵的沙场。鞋底和砂土“嚯嚯”交锋，稍一分神就罚你个“屁降”，扑起一堆白烟，周围传来开心的笑声，爬起来拍拍，又是条好汉。眼观各位的身姿，真叫一个五花八门，烟花首当其冲，以一个“冲”字彰显实力；高挑的静静放低重心，亦步亦趋；小身板在这里最具优势，熊大跟马路上散步似的，谈笑自如；德哥呢，在双杖的加持下稳如磐石，压根不给人开心一下下的机会；王老师已摆脱恐高阴影，步步稳健；大佬天路哥在哪，哦，一双大佬脚带着他绕到草丛树根那边去了；茶哥身怀独门绝技，只见他斜着身子，以杖点地，半跳跃着倒退下山，动作转换流畅自如。本人呢，老实巴交地侧身横着走，活像一只笨拙的螃蟹。 经历一路“花式下山”，双脚触碰到柔软的草甸，才真切领悟到什么叫脚踏实地。 在荒芜与冷峻交织的山脊上，一簇幽兰从山体裂隙中斜逸而出，宛如跌落凡间的仙姝，蓦然闯入眼帘，撞得人心里一痛。它的茎干纤细如丝，从岩石的罅隙间艰难探身，把一簇明艳的花朵举到阳光下。花瓣呈十字交叉状，一缕鹅黄温柔地栖息在花蕊间。大自然蘸取上乘颜料，在四片花瓣上晕染出一抹高贵的蓝。这乍破的天光倾洒在岩石上，阴暗的石穴也被注入了蓝宝石般的光辉。这看似柔弱的二月兰，它是怎样奋力把根须扎进岩石，抱紧一粒微尘，从中汲取着生命的养分，终于，在某个日出时分，把绚烂的花簇捧到岩石母亲面前。 群山迤逦东去，把又一座山抛在身后，以为二月兰早已被荒山吞噬，不料又见它钻出岩缝，用花茎缠住双脚。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翻过一个裸露的山顶，沿砂岩陡坡下行时，所有人突然一脚跌入蓝色旋涡——就在北坡，在风化页岩与腐殖土培育的温床里，在岩缝间、砂粒中、树根旁、草窠内，二月兰以千军万马的气势骤然迸发，用铺天盖地的花朵在整面山坡泼洒出一幅纯蓝调的抽象画。“哐啷”，我把登山杖砸在石头上，把背包甩进花海，纵身跃进去。山风掠过，草本的清芬裹着土壤的腥涩漫上来，清冽的冰蓝、浓郁的靛蓝与浪漫的薰衣草蓝，在视野里翻滚，汇成肉眼可见的波峰浪谷，那浪花轻盈如羽，自谷底奔涌而上。当风突然收住脚步，花海出现刹那的静止，万千花瓣同时舒展出矢车菊蓝，在午后的阳光里蒸腾起柔美的蓝霭。愰惚间，我竟分不清，是我们误入了二月兰的秘境，还是这些蓝色妖姬早已蛰伏在此，只为完成一场蓄谋已久的相遇？花痴加摄鬼等于德哥，干脆卧进花丛，镜头追着一束摇曳的魅蓝，眼角的笑意比花茎还柔软，碎碎念着：“风啊，你歇会吧，让我把兰花花带回家！”我猛一激灵，情歌王子呢？哪去了？他应该在这里高歌一曲——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地爱死个人……爱花如命的花姐抚着一朵刚刚打开的二月兰，瓣缘流转的紫蓝是阳光落下的吻痕。“看，这朵花在朝我笑呢！”那声音柔婉得似飘过一场花瓣雨。在她眼里，这开在荒坡上的野花，也有着和她的美杜莎一样的盛世容颜吧？凝视着同伴在花间投下的剪影，我忽然顿悟，我们远道跋涉所为何来，这漫山遍野的芳菲，分明是春天写给大地的情书；而我们，正是循着山的引领奔赴而来的读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