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天堂

沁园春

母亲的家族，经受了七十年前那场战火的洗礼，碾转东西，终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姥姥领着三个舅舅，找大舅去了，他们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完成了第二次迁徙。无奈的将我妈妈，遗落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父亲的家族，不是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像我们的姓氏一样，百家姓里都不知道排到什么地方了。父亲没有兄弟姊妹，就一个人。父亲把姥姥当成了自己的妈妈，把舅舅们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那时，我们的家境挺好，是远近皆知的富裕人家。只是我们生活在很小的小山村，外界通往村子的路很窄，又是山间的崎岖小路。我们家里谈不上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也是人来人往。

父亲不会喝酒，可以说是滴酒不沾，但也总有外人到家里吃喝。常到家里的人，我的年纪小，记不清都是什么样的人了。有一件事我的印象很深，好像是挺冷的冬天。早上，我们刚放上桌子吃饭，东北吃饭都在炕上。这时候，进来了一个人，显然是不请自到的赶饭局的。只见他脱下那双乌拉草的鞋子，就上了桌子。我看到他那没有穿袜子的脚，还在冒着臭气……

有没有大清早的就上人家吃饭啊？

姥姥和舅舅们离我们很远，他们生活在我认为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姥姥经过战火硝烟，颠沛流离，失去了两个女儿，就剩妈妈一个女儿了，因此，妈妈心肝一样牵挂着姥姥和舅舅们的心。姥姥多数时间在我家，帮助妈妈看照看我们，料理家务。舅舅们也长途跋涉，不远千里来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拎着苹果，锦州生产苹果那是全国闻名，那红红的苹果，比王母的蟠桃还要美味。那时候大舅和老舅总来，走的时候，打着行李背包高过了头。舅舅弯着腰吃力的背着那些行李走了。

老舅是个军人，每次老舅到我们家来，都挎着枪，笔挺的军装，英俊威武。妈妈告诉我，等我长到十五岁，可以到老舅在的部队当兵，到那时我也是英姿飒爽的军人了。我盼着十五岁快点到来。

三舅突然来了，妈妈异常的高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三舅，也是唯一的一次。三舅长的和妈妈真是太像了，也和妈妈一样拥有的自来卷发，拥有高挑的身材和漂亮的容貌。舅舅给妈妈带来了我们这里看都看不到的杭州丝绸黑色布料，还带来了一双白色的尼龙丝袜子。别说是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了，就是我们这儿的城里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我围前围后地缠着舅舅，而舅舅却不厌其烦的回答我各类问题。我那稀奇古怪的问题，和没有见过世面的话语，还得到了舅舅的赞赏。舅舅可是来自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大官儿呀。那个大城市离我们这儿很远，就是上有天堂的那个天堂城市。

我向往着小山村外面天堂，向往着走出这个小山村，看看天堂的样子，和天堂的人们一起生活。三舅说；"等你再长大些，舅舅带你到舅舅家去，带你去画一样美丽的地方，穿仙女的漂亮衣服，我的外甥女一定比仙女还要俊。"我被舅舅说的飘飘然了，仿佛真的脚踏七彩云朵，俯视人间，成为天堂里的仙女了。我们再三的挽留，舅舅还是走了，妈妈说舅舅很忙，有好多很重要的工作。望着舅舅的背影，看着舅舅脚下那条我们都走过的泥泞土路，我想，这条路就是通往天堂的路。

后来，我们生活的这个小山村，通了电，家家都安上了广播，村子中央立的那个电线杆子上，又多了一个大喇叭，喇叭会唱好听的歌，会说好多话。我不明白的是那个喇叭再大，人也站不进去，那话是谁说的，歌又是谁唱的呢？一定是神仙，天堂的仙女吧！看来，我们这儿离天堂也很近了。

我常常到村口，看着那条土路，盼望着神仙的到来，盼望着我能走上这条土路，走进天堂……

有一天，有几个人从那条土路来，用绳子把爸爸绑了，带着爸爸一起从那条土路走了。妈妈哭着告诉我们："你爸爸被抓走了"。我当时不能理解这话真正的含义，但是，我看到妈妈浸满泪水的眼，和绝望的表情，我知道一定是天塌了。这条路不是通往天堂的路吗，爸爸怎么会从这条路走进了地狱？（注：我父亲文革时期被迫害）

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我还是常常到村口，看着那条土路，幻想着能有救世主从这条路走来，来拯救我们，来拯救我们的家。然而，我们的家，从此不仅没有来过拯救我们的救世主，那些常来常往的人们也就此没有来过。舅舅也没有来过。

爸爸原来单位的人，告诉妈妈腾房子，容不得空，新的房主就搬进来了。新的房主也就算尽人意，给我们留一间不足八平米的小屋，母亲与我们兄妹四人暂时栖息在这儿了。每次我放学往家走时，都要望着家的方向，望着那屋脊上的烟囱，是否冒着炊烟。我盼着炊烟袅袅，可是每次看到的袅袅炊烟，都不是我家的。父亲走后，我家也就只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终于，终于大哥回来了，也是从那条土路回来的，并且，并且要把我们接走了。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是怎样的高兴呀。此时那条土路，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不见一粒沙土，天堂的路好像更通畅了。

爬犁在那冰雪路上吱吱呀呀的行走，几位哥哥弯着腰，用力的拉着爬犁，头深深地埋在了爬犁的檐子下面，我和母亲坐在了爬犁的上面。我们搬家了，从此就要离开让我怀念而又难过的小山村了。

我终于走上了这条做梦都想走路，但是，这条路我不是用脚走的，而是坐在了哥哥们用尽全身解数奋力拉的爬犁上。凛冽的寒风吹着我的脸，吹着我的全身，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哥哥们的帽子上挂满了白霜，头上呼呼的冒着热气。我的心情格外的好，敞亮。哥哥每走一步，我就会感觉距离天堂更近一步。走了一天，哥哥们终于把我们拉出那个小山村，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半山腰的茅草房子。那是个很久没人住的房子，是原来生产队的知青点，房子是借的。

一推开门，冰窖一样的刺骨的冷呀，妈妈急忙将土灶生了火，屋内顿时不见对面的人，分不清是烟气，还是水气。 等到烟气水气散去，墙上一片刷白。那白白的墙，不是白灰粉刷的，也不是涂料粉刷的，而是挂满一层白白的霜。这里就是我们暂时的新家，就是我盼望小山村外面的的天堂，一个比我们原来那个村庄还要小的村子，小的一共有几户人，都屈指可数。天堂，天堂离我们到底还有多远？

天堂离我们到底有多远，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今后如何生活，怎样生存。几个哥哥拼命的工作，来养家糊口，最小的哥哥每天都要到山上砍柴，手和脚常常被荆棘划出一道道口子，我和妹妹到野地里弄些野菜，喂鸡养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

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人在向妹妹问路。妹妹惊喜了，怎么会有人找我家?已经很久很久了，我们家连信都没有了，更不用说有人要上我们家了。妹妹将那人领到家里，母亲见了那人抱头痛哭。这个人是我的二舅。

二舅从里来呀？是从天堂的城市来吗？这时的我，已经不再像缠着三舅一样缠着二舅了。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不到人前去了；习惯远远地躲着人群；习惯别人的冷眼，白眼。我们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听着，看着舅舅和母亲说话。二舅向我们招招手，让我们也到近前来。我们还是像木桩子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舅舅起身拉着我的手，一把将我搂在了怀里。顿时，我感觉到了舅舅的怀里是那样的温暖，一种久违的温暖。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我还能感到它的温度。

二舅是到东北出差，顺便回趟家，看看我的姥姥及家里人，听说了我家的情况，特意又来看看我的母亲。二舅看过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此时，我们家再也拿不出什么招待舅舅了，再也不能准备高过头的行李背包了。妈妈一粒一粒的挑选家里的半袋黄豆，精心选过的也只有二斤，二舅拿着那二斤黄豆走了。我知道，二舅不是缺那二斤黄豆，他带走的的是那份深情。

二舅走了，家里视乎没有恢复往日的平淡，一条爆炸型的消息转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妹不知在哪儿听到的话，三舅没了。妈妈哭的死去活来。我当时不懂"没了"的真正含义，哥说，"没了"就是不在了。爸爸也不在，也可以说是没了吧？哥狠狠的瞪了我。本来身体不好的母亲病了好久。

终于有一天，妈妈起炕了，让我给她寄封信，我就偷偷打看了。信上说要到浙江，去照看三舅的两个孩子。妈妈，我们身边已经没有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了！浙江的弟弟妹妹没有爸爸，可他们有妈妈呀。妈妈要是走了，我就只有哥哥们了……

原来，生活在天堂里的人们也是这样的不幸，我爸爸不在身边，可是总有一天会回来。浙江的弟弟妹妹永远也见不到他们的爸爸了。

可是，我还是不能把信寄出去，就在没人的时候将信烧掉了。妈妈念叨了好多次，浙江的信也该来了。每次听到这声音，我总是将头深深地埋在胸里，不敢看妈一眼。妈妈还以为多年都没有音信，一定是地址变了，找不到收件人了。那就让妈妈这么认为吧!我是坚决不能告诉妈妈这件事，也不告诉任何人。可是,我的内心却时时受到煎熬；良心却时时受到谴责。

对不起……

母亲一直都没能去成浙江。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有机会到母亲的故乡，有机会来到舅舅们生活过的地方，去了那些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