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凌晨三点,被儿子踢被子的声音惊醒,刚要起身,却恍惚间看见梦里的外公外婆,他们仿佛就在床头柜的光影里对我微笑。外婆的蓝布衫领口已磨得发白,耳朵上别着那支总是找不到的老花镜;外公的中山装依旧笔挺,胡茬儿还是那样扎人,正往我儿子手里塞糖果——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梦见他们,也是我三岁的儿子第一次见到从未谋面的祖祖。</p> 会甜到打哆嗦的面条 <p class="ql-block">记忆中的外婆永远在厨房忙碌,铝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蒸汽把她鬓角的白发都熏得卷了边。那年我带着弟弟妹妹回乡下,她神秘兮兮地说要露一手“宫里的点心”,结果端上来的是三大碗泛着糖精甜的面条。</p><p class="ql-block">“尝尝看,比城里的奶油蛋糕还香!”外婆用漏勺敲着锅沿,眼睛笑成两道弯月。妹妹刚舔了口汤就皱鼻子:“甜面条怎么吃呀?”弟弟把面条挑得老高,面条上的糖霜簌簌往下掉。我看着外婆期待的眼神,悄悄往碗里倒了半瓶红辣椒,红汪汪的汤里浮着白面条,像极了那年深秋漫山的枫叶。</p><p class="ql-block">“外婆的手艺顶呱呱!”我辣得哈气,还要竖起大拇指。外婆不信邪,自己尝了口却皱起眉头:“明明是咸的呀?”后来才知道,她把糖精当味精抓了——可直到现在,每次路过面条摊,我都会想起那碗又甜又辣的“黑暗料理”,想起外婆在蒸汽里模糊的笑脸,还有她藏在围裙兜里的、永远给孙辈留着的水果硬糖。</p> 十三天急行军后的一天 <p class="ql-block">外公的军功章总锁在五斗橱最上层的铁皮盒里,红绸子褪了色,五角星却锃亮。母亲说他参加淮海战役时,部队急行军十三天,鞋底磨穿了就用布条裹脚,干粮吃完了就啃树皮。路过一处村庄时,老乡们追着队伍塞香烟,战士们谁也不肯收,最后还是连长下令“一人抽一口,算借老乡的情”。</p><p class="ql-block">“你外公说,那支烟在二十多个人手里转了一圈,传到他这儿时只剩烟屁股了。”母亲摸着我手背上的疤痕,那是小时候偷翻铁皮盒被夹的。我总觉得外公的手该是握枪的,却记得他教我认天干地支时,掌心的老茧蹭得我手背发痒:“甲木参天,乙木藤萝……”他念一句,胡茬儿就蹭一下我的脸,比烟味还让人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前两天在《青山处处埋忠骨》的课堂上,我给学生们讲毛岸英烈士的故事,忽然想起外公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反复说“别忘本”。那时我不懂,直到梦见他在急行军的队伍里回头,军礼敬得比村口的白杨树还直,才忽然明白,他胸前的勋章不是荣誉,是十三天没合眼的星光,是老乡们塞来的那支烟里,揉碎了的千万个黎明。</p> 给曾孙的糖果在发光 <p class="ql-block">梦里的儿子一点也不怕生,踮着脚去够外公的胡子,外公就把揣了半个世纪的水果糖塞进他手里——那糖纸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玫瑰红,边角都磨毛了,却在梦里泛着光。外婆蹲下来给他系鞋带,耳朵凑近了听他奶声奶气地喊“祖祖”,像当年听我们喊“外婆”时一样,把“哎”字拖得老长,尾音里全是化不开的糖。</p><p class="ql-block">晨光漫进窗户时,梦境渐渐模糊,但我记得外公最后把我拉到身边,用梦里才有的、年轻时的清亮嗓音说:“你外婆总怕你们饿,其实她偷偷攒了半年的糖票,就为给你们做甜面条。”原来那些年我们嫌弃的甜,是她藏在粮票本里的小心思;那些年我们不懂的严厉,是他在军功章背后,藏了一辈子的温柔。</p><p class="ql-block">现在我站在讲台前,给孩子们讲“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忽然看见教室后排,外公外婆正抱着我儿子听故事。外婆的蓝布衫还是那么暖,外公的军礼还是那么正,而我终于懂得,所谓忠骨,不仅是埋在青山里的热血,更是藏在甜面条里的牵挂,是传给下一代的、永不褪色的军礼。</p><p class="ql-block">昨夜的梦,是他们跨越三十年的回信,告诉我爱会生根,像他们当年种下的白杨,如今已亭亭如盖,为子孙挡住风雨,也让阳光,永远照在糖纸发亮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