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

何以笙箫默

<p class="ql-block">办公室的吊扇在头顶发出年迈的呻吟,李仲平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粉笔灰。教案本摊在褪色的绿漆办公桌上,第三页的边角已经卷起,像片枯萎的秋叶。</p><p class="ql-block">"李老师,批完作业啦?"隔壁桌的王老师往保温杯里丢了颗枸杞,"要我说就该学张老师,让学生互相批改。"她朝窗外努努嘴,操场边上教数学的张建军正和卖煎饼果子的老板娘说笑,油渍斑斑的围裙在风里晃成面投降的白旗。</p><p class="ql-block">李仲平含糊应了声,指腹摩挲着教案本边沿。在"教学目标"的印刷体下方,有行铅笔写的潦草诗句:"玻璃窗上的蛾子把月光/剪成碎银"。这是上周三夜自习时溜出来的,当时讲台上方飞进只灰扑扑的灯蛾,在投影仪的光束里扑腾了半节课。</p><p class="ql-block">办公室突然热闹起来。教英语的小陈举着手机嚷嚷:"快看家长群!刘局长女儿被保送北外了!"李仲平看着同事们像闻到花蜜的蜂群涌向手机屏幕,手指悄悄伸向抽屉。牛皮纸信封的一角露出来,那是今早传达室老孙塞给他的退稿信,信封右下角印着模糊的"《长江文学》编辑部"红章。</p><p class="ql-block">"李老师不去食堂?"王老师的声音惊得他缩回手。铁皮饭盒在抽屉里磕出闷响,腌萝卜的气味从缝隙里钻出来。他这才想起早饭还剩半盒——妻子上周回娘家照顾中风的岳父,厨房窗台上的白菜已经蔫成黄褐色。</p><p class="ql-block">暮色爬上教学楼时,李仲平摸出钥匙串上生了锈的美工刀。裁纸刀划过信封的瞬间,老槐树的影子正巧投在"很遗憾"三个字上。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棵树下,毕业聚餐喝醉的班长拍着他的肩说:"咱们仲平是要拿茅盾文学奖的!"那天他的确往省刊投了篇小说,写县城图书馆管理员在台风天抢救卡夫卡全集的故事。</p><p class="ql-block">钢笔漏水了。蓝黑墨汁在教案本上洇出个不规则的圆,像枚被雨水泡胀的月亮。李仲平用纸巾去吸,反而抹花了刚写好的板书设计。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他想起昨天批改作文时,有个学生在《我的理想》里写:"想当超市理货员,把罐头摆得像国庆阅兵式。"</p><p class="ql-block">深夜十一点,台灯的光圈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李仲平从床底拖出蒙灰的纸箱,最上面是2003年的《当代》杂志。某页夹着泛黄的剪报,青年作家创作座谈会在省作协召开的消息,配图里穿格纹衬衫的年轻人正在发言——那是他大学室友,如今简介里缀着"鲁迅文学奖得主"。</p><p class="ql-block">纸箱底层躺着牛皮纸笔记本,钢笔字被岁月洇得模糊。翻到中间时,李仲平的手指顿住了。第57页贴着褪色的车票,2011年4月18日,K762次硬座,终点站是北京。那年他带着《槐花巷往事》的手稿去参加笔会,编辑说"乡土叙事需要更多现代性元素"。回程时他在火车站买了瓶二锅头,酒醒时发现挎包被割开,装着退稿信的文件袋不翼而飞。</p><p class="ql-block">手机突然震动,班级群弹出家长留言:"李老师,我家浩浩说作文不会写,能不能麻烦您单独辅导?"他瞥见聊天列表里沉寂多年的大学同学群,上次对话停留在五年前班长发的聚会合影。照片角落里的他正在扶眼镜,背后是"热烈欢迎96级中文系校友"的横幅,红底白字像道新鲜的伤口。</p><p class="ql-block">周五放学后,李仲平在传达室窗前徘徊了十分钟。老孙从报纸后抬眼:"又是诗集?跟你说多少回,现在没人订《诗刊》了。"牛皮纸信封这次仔细封了口,收件人地址写着某新锐文学杂志。寄信时他特意换了家邮局——城西那个总爱打听的老张退休了,新来的小姑娘不会注意到他发抖的手指。</p><p class="ql-block">周日早晨,李仲平把"槐香书友会"的海报贴进公告栏。胶水还没干透,买菜经过的老太太就嘀咕:"又是卖保健品的?"下午三点,阅览室的长桌上只来了两个人:退休的物理老师和门卫老吴。老吴带着本《故事会》,说儿子让学认字好帮忙看仓库单子。</p><p class="ql-block">立秋那天,李仲平在作业本里发现张匿名纸条。皱巴巴的田字格纸上抄着聂鲁达的诗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他站在走廊上挨个辨认字迹,直到穿堂风把纸片卷出窗外。那抹白色在槐树枝桠间闪了闪,落进后勤处刚修剪的草堆里。</p><p class="ql-block">期中考试后的教师聚餐上,李仲平喝了三杯梅子酒。洗手间镜子里的人两鬓斑白,嘴角沾着暗红的糟鱼碎屑。回到包厢时听见张建军大着舌头说:"李老师当年可是我们文科班的才子,现在不还在教《荷塘月色》?"哄笑声中,他想起朱自清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突然被啤酒沫呛出了眼泪。</p><p class="ql-block">冬至前夜,李仲平在教案本背面写完了新诗。这次他小心地撕下那页纸,折成燕子形状塞进班长的作业本。第二天课间,穿粉色羽绒服的女孩蹦跳着过来:"老师,你夹错纸啦!"展开的纸燕子上,"月光在排水沟里碎成银鳞"的诗句旁,画着歪歪扭扭的爱心和"要下雪啦"的批注。</p><p class="ql-block">放寒假那天,李仲平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锁门时发现门框上有道新刻痕,拿钥匙比了比,比去年那道高出半厘米。暮色中的老槐树正在落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他忽然想起箱底那本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最后在旧书店找到了卡夫卡缺失的那一页。</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炸春卷。油烟裹着葱香漫进书房,电脑屏幕上是没写完的期末总结。李仲平打开抽屉,取出新买的牛皮纸信封。钢笔吸墨时,一滴墨汁落在"投稿"二字上,渐渐晕染成深蓝的星云。</p><p class="ql-block">台灯将李仲平的影子钉在起皮的墙纸上,像幅褪色的剪纸。他正在批改《故乡》的读后感,突然从某本作业里飘出张浅蓝便签。学生用荧光笔描了花边,中间印着歌德的诗句:"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背面还有行小字:"老师,这是我在图书馆旧书里发现的,觉得您会喜欢。"</p><p class="ql-block">钢笔尖在评分栏上方悬停良久,最终画了个笑脸。李仲平起身推开窗户,夜风裹着槐花香涌进来,远处广场舞的音乐正在播放《最炫民族风》。他摸出手机,通讯录停在"周编辑"的名字上,上次通话记录显示五年前。通讯信号忽强忽弱,就像他总在凌晨三点清晰、天亮后便模糊的文学梦。</p><p class="ql-block">书柜最深处,蒙尘的《里尔克诗选》里还夹着二十年前的银杏叶。叶脉间残留着当年写下的诗句:"我们都是秋天最后的悬铃木/等着被风雪装订成册。"此刻那只写过无数评语的右手,正将学生的便签仔细压进教案本扉页。月光爬上窗台时,他发现自己哼起了久违的《海滨之歌》。</p> <p class="ql-block">粉笔灰在晨光中浮沉,李仲平捏着半截粉笔的手突然顿在黑板上。后排传来压抑的笑声,他转身时瞥见班长把什么东西塞进课桌。下课后,他在讲台缝里发现张皱巴巴的纸片,铅笔写的俳句歪斜如蚯蚓:"粉笔灰落在/蜘蛛网上/成了星星"。</p><p class="ql-block">批改周记时,李仲平特意找出班长的本子。在《记一次春游》的方格纸上,用透明胶贴着张烟盒锡纸,上面刻着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他对着日光灯转动锡纸,那些细小的划痕突然活过来,变成二十年前师大文学社的油印刊物在眼前晃动。</p><p class="ql-block">妻子把离婚协议放在冰箱上那天,李仲平正在教《孔乙己》。朗读到"排出九文大钱"时,粉笔突然折断。有个男生举手问:"老师,茴香豆的四种写法能用来考公务员吗?"全班哄笑中,他望着窗外老槐树新抽的嫩芽,想起结婚那年和妻子在树根埋过时间胶囊,里面装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稿。</p><p class="ql-block">梅雨季来临时,传达室老孙递给他泡烂的挂号信。某民间诗刊采用了他的组诗《教室观察》,但需要支付八百元版面费。汇款单填到一半,医务室赵大夫冲进来喊:"你们班学生打架了!"他慌乱中把钢笔插进衬衫口袋,墨囊在心脏位置爆开,蓝黑色渗进"优秀教师"的烫金字样。</p><p class="ql-block">深夜的教师公寓楼,李仲平听见楼上新来的音乐老师在弹《致爱丽丝》。月光把防盗窗的影子烙在他背上,像座移动的牢房。他忽然起身翻出1997年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和琳在未名湖畔讨论《荒原》,她说我的眼睛像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p><p class="ql-block">期中家长会结束后,穿貂皮大衣的家长拦住他:"李老师,我家瑶瑶的作文能不能少点比喻句?"他低头看见对方爱马仕包链闪着冷光,像条勒进皮肉的锁链。回到办公室,发现盆栽里的绿萝不知被谁浇了浓茶,枯叶漂在褐色水面上,像他抽屉里那些未寄出的诗稿。</p><p class="ql-block">平安夜那晚,李仲平在操场捡到盏破碎的许愿灯。残存的蜡纸上用口红写着:"想去有地铁的城市。"他突然想起班上有位住校生总在作文里写火车站,那个父亲在南方打工的男孩,此刻或许正趴在窗边数经过的绿皮火车。</p><p class="ql-block">元旦联欢会上,年轻教师们排练的抖音舞蹈引发阵阵尖叫。李仲平缩在礼堂角落,用节目单背面翻译里尔克的诗。散场时清洁工扫走了所有彩带,他的译稿混在其中,被拖把碾成团蓝绿相间的叹息。</p><p class="ql-block">开春时教育局推行教学改革,要求所有教师参加多媒体培训。李仲平制作的《雨巷》课件里,丁香花动画突然变成乱码。机房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他僵坐在32号机位前,看着满屏雪花点想起二十年前在图书馆手抄《恶之花》的那个下午。</p><p class="ql-block">毕业班最后一节课,学生们传着写满留言的校服。李仲平收到本手工装订的诗集,封皮是用月考卷折的星星拼成的。扉页上写着:"谢谢您让我们看见月光在阴沟里发光。"他走到走廊尽头才敢翻开,发现《荷塘月色》的课文插图被改成了漫画版,自己站在荷叶上放纸船。</p><p class="ql-block">退休那天,李仲平抱着纸箱经过公告栏。新贴的喜报盖住了当年"槐香书友会"的残角,大红纸上印着今年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名单。老槐树正在飘絮,某个瞬间他错觉那些飞絮是他三十年里写过的所有文字,正在无人知晓的春日悄然雪葬。</p> <p class="ql-block">五斗橱最底层的绒布盒里,躺着支派克钢笔。这是2001年妻子送的订婚礼物,当时她在百货公司当收银员,花掉三个月工资。李仲平此刻正用它在离婚协议上签名,笔尖突然漏墨,在"财产分割"条款上洇出只蓝眼睛。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同个下午,就是用这支笔在结婚证背面写下《致橡树》的最后一句。</p><p class="ql-block">梅雨把图书馆外墙泡出深色瘢痕。李仲平踩着梯子整理顶层旧书时,发现本1957年版《普希金诗选》。借书卡最后一栏写着父亲的名字,日期是1966年8月23日——那正是红卫兵来抄家的前夜。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玉兰花瓣,俄文注释旁有铅笔写的"春天永不投降"。</p><p class="ql-block">退休第二年春分,李仲平在旧货市场看见自己的教案本。小贩论斤收来的废纸堆里,那抹熟悉的绿封面正在褪色。他蹲下身翻开第38页,当年钢笔漏墨形成的污渍旁,不知哪个学生画了艘飞船,喷射的火焰其实是句被涂改液覆盖的诗:"月光在锈铁窗上/熔化成银箔"。</p><p class="ql-block">民政局的自助打印机卡纸时,李仲平看见前妻的新身份证从出纸口吐出。职业栏的"个体经营户"刺得他眼眶发酸,想起离婚前夜听见她在电话里说:"跟个书呆子过了半辈子,连学区房都买不起。"玻璃幕墙外的老槐树正在落叶,一片叶子粘在复印机屏幕上,像枚被碾平的青铜币。</p><p class="ql-block">深夜整理书房时,李仲平打碎了蒙克的《呐喊》仿制画框。在玻璃碎片中发现张1998年的明信片,正面是海明威故居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仲平,我在佛罗里达的渔船上给你写信,这里的朝霞像你诗中未完成的句号。"署名被水渍晕染,只留下半个"琳"字。</p><p class="ql-block">百年校庆那日,李仲平作为最年长教师接受鲜花。合影时无人机在头顶嗡嗡作响,他抬头看见自己的白发在电子屏上变成雪花噪点。礼堂播放的纪录片里闪过他年轻时的镜头:1999年带领学生排演《雷雨》,饰周朴园的他正念着"这屋里的空气实在太闷",窗外槐花突然落满讲台。</p><p class="ql-block">冬至清晨扫墓时,李仲平发现父亲的墓碑裂了道缝。塞进去的《荒原》中译本被雨水泡涨,书页间那枝妻子遗忘的绢制玉兰反而鲜艳如初。下山路上遇见迁坟队伍,某块残碑上刻着"诗书传家",被民工随手垫在板车下碾压过泥坑。</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监考时,李仲平在讲台抽屉发现涂鸦。不知哪届学生用圆珠笔刻的《阿Q正传》选段中,"精神胜利法"四个字被反复描深。他摸出老花镜细看,发现空白处还有行小字:"李老师,我也在等那封永远不会来的信。"窗外的蝉突然集体噤声,监控摄像头红灯在墨绿黑板上投出血滴似的倒影。</p><p class="ql-block">整理旧居那日,收废品的老吴指着成捆的书问:"这些称斤还是当废纸卖?"李仲平突然抢回那本《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封底内侧贴着1987年的邮票——那是他平生寄出的第一首诗,收件地址是《人民文学》编辑部。邮票上的长城正在剥落,像条正在消散的龙脊。</p><p class="ql-block">老槐树被台风刮倒那夜,李仲平在急诊室挂点滴。手机弹出本市新闻:"百年古树倒塌露出时间胶囊,内藏泛黄手稿疑似情书。"镜头扫过被雨水泡糊的字迹,正是他当年埋下的诺贝尔奖获奖致辞。年轻记者对着话筒感叹:"不知道这位文学爱好者如今何在?"心电图仪发出规律的嘀嗒声,像在给未完成的句子打标点。</p><p class="ql-block">弥留之际的晨光里,李仲平看见无数文字在输液管中游动。那些被退回的诗稿、教案边缘的涂鸦、学生传递的纸条,此刻都化作银色小鱼逆流而上。最后浮现的是离婚那日未寄出的信,信纸空白处不知被谁补了句:"我仍在每个梅雨季晾晒发霉的梦,只是再没人问起晾衣绳上的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