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凝眸或眺望</p><p class="ql-block">最初,我看到的是那些沙岩上的光影。</p><p class="ql-block">黄昏时分,夕阳从武周山顶的树木中滑落下来。是的,我说的是滑落,那过程很缓慢,也很悠长,有时间流动或停滞的感觉。夕阳的花朵就这样一瓣一瓣地铺洒在峭壁上,然后再滑向佛龛和石窟边缘,呈现出一种青铜般颜色,古老,厚重,苍黄,锈迹斑驳。几只鸽子飞过,还有蝴蝶和蜻蜓也在飞舞,一闪而过。尾翼。翅鳞。色斑。花纹。透明的翅膀。肉体划下的优雅弧线……当这些物象都滑过天空的时候,散发着微微的蓝。那种蓝可能是光的衍射,也可能是物体的本身,反正不像靛蓝、钴蓝,也不像湖蓝和孔雀蓝,有不可言说的神秘。山静止不动,石头也一样,只有几株白杨在风中轻轻摇晃,宛若神的手势。动和静,光与影,仿佛正在渗入山体,成为岩石的记忆,或者是梦幻残片。</p><p class="ql-block">云投下影子,若隐若现,忽明忽暗。从我的角度望过去,那么多石窟都朝向西方,于残阳余晖中沉睡,心事空茫。云冈石窟的背景很大:对面有无数条河和高耸云端的贺兰山,再远处就是平原、田野、城镇、村庄,以及三晋大地上的长河落日、旷古云烟……当然,如果在夜晚,还可以让目光越过洞窟石佛,可以看见穹庐似的天空,紫色的星芒,桔红的月光,它们驳杂而有序,璀璨而孤独。如果说,人间开凿的佛像石窟在云冈,那么,高于云冈的星空也许就是神的居所,那里隐藏着天地宇宙的秩序和人类精神法则。</p><p class="ql-block">在我身后,有个人一直站着。一千多年了,他从青灯黄卷中走出了,把自己站成了一堆铜,站成了一’尊雕象。他面容清癯,表情散淡,有着北魏高僧的禅心傲骨。这个人,历史书上叫他昙曜。在古代,人们把日月星都称作“曜”,意思是光明和照耀。那个时刻,我突然就想到了一些文学作品中对昙曜的夸饰:袈裟飘忽,逸气袭人,广袖似云,衣纹若水,身体似绝壁、似悬崖,奇峰突兀,独立苍茫……历史上,这个人生卒年月不祥,出身时,肌肤如雪,胎衣随风飘然而去;死亡后,㙇墓沉沦,碑偈喑哑,湮没于时光的灰烬之中。如果作比喻,他就像一颗悬挂遥远天际的星星,形体模糊而自带光茫,孤绝、明亮、岑寂、思想深邃且风华灼灼。</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仅仅是为了纪念,人们便在云冈石窟前前建了一个广场,让死去千年的昙曜重回现场,但很少人认识和了解这个北魏王朝的“沙门统”(北魏时的僧官的统称),南来北往的游客在此停留,跟着导游参观石窟,听完千篇一律的讲解就离开了,偶尔也有青年男女走到铜象前,摆出各式动作,拿起手机拍几张照片或视频,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上旅游大巴,绝尘而去,剩下孤零零的昙曜,立在空荡荡的草坪上,像是被时光绑架,或者囚禁,孤独伶仃,心事茫茫。其实,一个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我们早已忘记了精神信仰,香车宝马,豪车名遮蔽了心灵,挡住了远眺世界的视线,何谓高僧大德,何谓宗教信仰,对我们而言,渺远得如同天际星云。</p><p class="ql-block">再回头,我与昙曜已相隔万水千山。</p><p class="ql-block">一群灰鸽在昙曜广场蹓跶,昂首挺胸,呢喃咕咕,像是唱歌,又像是讨论家国旧事。鸽子是一种古老的鸟类,生物学家研究表明,鸽子有很强的记忆,即使离家千里,只要将它们放归,依然可以穿西风流云,飞越晨霜暮雪,回自己的故乡。据说昙曜当年从凉州来到武州山下,就带来了几只训养的家鸽,每隔一段时日就将写好的书信,系于鸽子的翅膀下,让它们把异乡的消息传递给亲人。而如今,昙曜早1已作古,化为暮鼓晨钟里的一缕云烟,但鸽子还在云冈石窟周围繁衍生息,吟唱着永恒的生命之歌。我想象,此时此刻,如果昙曜显灵,摇身一变成为袈裟飘飘的僧人,他的肩膀、手心乃至头顶,一定会落上鸽子。高僧,蓝翎鸽。翼羽下的阴影。黄昏里的石窟。佛像身上闪烁不定的光斑……这些奇妙的组合,使时光瞬间静止,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恍惚在身边的石壁上,渐渐打开一个幽蓝的暗门,我一转身走进去,看见了昙曜的背影……</p><p class="ql-block">其实,在我拜访云冈石窟之前,曾经研读过有关云冈石窟的许多资料,那些文字,多为宏大叙事,笼统概括,确乏生动形象的细节,更没有生命、生活乃至心灵和灵魂在场的刻画叙写,而对于昙曜,着墨记述也只是草蛇灰线,零碎钩沉。我注意到《魏书》有这样的记载:“和平初,师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也就是说,北魏和平初年,隐居平城(今大同)山林的昙曜和尚正式出山,担任僧侣要职,并领受皇家之命,开凿云冈石窟。那一年,拓跋濬刚继承皇位,成为北魏第五个皇帝。史书上说,拓跋濬聪慧,开明,有胸襟气度,在位期间,平定内乱,让百姓休养生息,他还改革官制,恢复佛教,乃北魏颇有作为的帝王。</p><p class="ql-block">民间传说,文成帝拓跋濬跟昙曜相见,缘起于一匹白马。说是有一个夜晚,明月高悬,清风徐来,文成帝遄发逸兴,便令身边侍卫牵来一匹白马,骑着去宫外蹓跶,才行走几里,马儿突然仰天嘶鸣,朝着一片树林飞奔起来,文成帝正在惊慌之际,发觉白马用嘴衔住了一个和尚的袍襟一一月影。人影。马影。树影。鸟影……所有这些都相互重叠、融合,成为一种幻境,安静神秘,如同幽灵降临,充满了鬼魅般的气息,让贵为人君的拓跋濬沉迷其中,不能自拔……</p><p class="ql-block">事实上,所有的民间故事,都离不开鬼怪神灵,不可细究真伪。北魏一朝,所谓“马识善人”的故事,无非是给拓跋濬的帝王生涯平添几分灵异与传奇色彩罢了,在神学意义上,说明开凿云冈石窟的吉兆已现,有必要让佛祖重回帝都皇城了。</p><p class="ql-block">我沿着那些台阶,缓步走近云冈石窟。</p><p class="ql-block">身边依旧是残阳,斑斑点点,丝丝缕缕。风中飞过几片白杨叶子,擦着我的肩膀落下去,沉寂不动。一只流浪猫跟在我身后蹀躞迈步,走了一段又停了下来。我发现那是一只黑猫,脸上长着一圈白色斑纹,眼睛里像含了秋水,幽蓝而深邃。我心里疑惑,它不会是石窟的灵物吧?黑猫注视着我,我分明感到身体里,泛起流水一样的响动,仿佛是在与它交流前世今生的人间经历,以及内心的悲欣和暗疾。</p><p class="ql-block">风吹过来,白日的喧嚣渐渐消散,安谧与寂静重归大地。抬起头,我看见有几朵云悠悠飘过来,在山顶上悠荡。不知何时,天空突然洒下零星的雨点,雨点又连成线,斜斜地从岩壁上落下来,给石窟笼上了一层淡蓝的薄纱,洞中的静物时隐时现,若梦,似幻……</p><p class="ql-block">恍然间,时光的册页缓缓向我打开。如同一个默片,蒙太奇的镜头推远又拉近,让远去的岁月一帧帧闪现,最后停留于北魏王朝的某个时辰,定格在苍凉浑厚的武周山上。一一荒崖。峭壁。沙岩。苔藓。草莽。朝暾或晚霞。浩荡的落日与星斗。工匠挥动的小锤、錾子。凸起的手指骨节。敲击出的簇簇星火。汗水淋漓。黑脸。褶皱里的尘土。生铁般的背影沉重闪亮……一日,一月,一年,战争与温疫,还有饥饿、病痛和死亡,灯盏熄灭又点燃,就这样,光阴在劈山开窟的呐喊与沉默中飞驰而过,终于,在恁多的石匠画工努力下,完成了昙曜没计的蓝图,把他心心念念的佛影窟嵌凿在岩壁之上了。</p><p class="ql-block">在我的遐想中,那一年,埋下旌旗、鸟骨、甲胄和马蹄铁的地方,一场提前到来的雪盖住了北魏纷乱的脚印。冬天,坐领天风天籁、内心澄明的僧人昙曜,于最后的完工时刻,把隐秘的彼岸花召回内心,然后赶着满天星斗,摸黑趟过武周川的河,悄然消失在远方。那一晚,昙曜亲手设计的五座石窟落成,星光月色晕染下,刀刻的佛像瞳孔里隐着黑,手指间返着白,而发髻与鬓间,则荡漾着微微的蓝,从嘴角漾开的微笑,如花朵般在时间里开放,向人间绽露慈悲,而最底层的沙石披着苔绿一层一层向上攀爬,指向高处的信仰……</p><p class="ql-block">仰起头,我的目光落到了第二十窟露天大佛身上。据说,昙曜开凿的五个石窟,每一尊像都有皇帝的影子,象征意味浓厚。鲜卑族祖先来自遥远的东北,落草山林石室,所以崇拜高山峻岭,敬畏自然,以野鹿为图腾。在以后南征北伐的日子里,一直有祭祀山神的习俗。在他们的集体意识中,日月星辰,草木鱼石,都有灵性,寄托着神的意志。拓跋氐统一北方各部后,适逢佛教传入中土,慈航遥渡,佛光普照,他们很快又投入到释宗的怀抱。那时候,敦煌石窟、天梯山石窟相继出现在西北的旷野,荒山秃岭间,洞窟鳞次,香火袅袅,于是北魏的统治者也便有了开凿石窟的想法。所不同的是,皇帝们想通过工匠的斧凿,把自已的形象和灵魂雕刻进石头,成为佛的化身,就那样一直站在武周山上,让后来者仰望、凝视,或匍匐在脚下,感受一个游牧民族的精神气度。</p><p class="ql-block">据说,我眼前的这尊坐佛就是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的化身。</p><p class="ql-block">历史上,北魏建国伊始,四周皆是虎视眈眈的强敌,北有贺兰部如阴霾笼罩,南有独孤部暗藏威胁,东有库莫奚部伺机而动,西边的匈奴铁弗部与柔然、高车部更是如芒在背,东边强大的后燕和西燕则如两座大山横亘在前。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青春勃发的拓跋珪以无畏的勇气和卓越的智谋,开启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军事征服之旅。他先是巧妙化解了叔父拓跋窟咄与刘显的联军威胁,稳定了内部局势,走出了波诡云谲的困境,把握住了鲜卑族命运的航船,接着击败了多个对手,包括后燕和后秦,从而确立了在中国北方的霸主地位。定都平城后,又推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让百姓休养生息,信奉佛教,为北魏王朝的强大奠定了基础,然而,到了晚年,拓跋珪纵情声色,滥杀无辜,怠于理政,最终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刺杀……</p><p class="ql-block">时间永恒地流逝。此岸的肉身塌陷成泥,只剩下荒凉的墓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拓跋珪的亡灵被佛渡劫到了另一个彼岸世界。而那尊跏趺而座的大佛,就这样化身为石,把拓跋硅的灵与肉,轻轻托举起来,在一个血色黄昏,悄然出现于岩窟之中,以石头沉默安静的方式,将涅槃的境界呈现给后人。</p><p class="ql-block">我仔细凝视这尊大佛:他身着袈裟,右臂袒露,衣纹连绵,宛若水波流动,头项有高起的肉髻,犹如一朵黄昏暮云。深目高鼻,眉间长一撮白毫,两耳垂肩,手长过膝,宽肩细腰,这些异乎中原人的秀骨清像,有着浓郁的胡风胡韵。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眼睛,弦月似的眼眶,黑瞳,目光微微向下,仿佛被时间的雪花淘洗过,又像是折叠了沧桑岁月的星辉月色,落下去,穿越滚滚红尘,只剩下清亮、慈悲、平静、安详……</p><p class="ql-block">大佛的手已经被风雨剥蚀,掌心残破,鸟粪斑斑点点,看不清弯曲的指头,那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手印,早消失在岁月的长风流云之中。记得上世纪三十年代,梁思成携夫人林徽因来到云冈石窟,曾在此留下足迹。有一张黑白照片,片子上的林徽因就坐在大佛的手掌上,斜倚着身,面容清丽,皎朗如月,嘴角上挑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林徽因是民国时代的才女,聪慧、知性,也不乏浪漫。不过,那次旅行她并不是来游玩的,此一程,她跟营造学社的同仁对云冈石窟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调查,厘定了石窟的名称,讨论了石窟表现的建筑形式,可谓收获满满。我想,林微因坐在大佛的手心,眼前一定会闪过北魏王朝的背影,以及鲜卑族留下的煌煌建筑,震撼心灵的还有那种雄伟壮美,那种恢宏苍凉,那种辽阔的胸襟气度…</p><p class="ql-block">夜色渐渐弥漫,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静谧中缓缓下沉,大地弯曲,逐渐接近地球表面的圆弧,更为契合地贴近地心,仿佛万物同时伸出臂膀拽住了武周山,把云冈石窟紧紧搂进怀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