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广东台山和开平侨乡的碉楼与洋房,向来是游人争睹的胜景。华侨博物馆里陈列的种种,亦足以使参观者啧啧称奇。然而我独独对那些无人村中盘根错节的老树,怀有一种异样的情愫。</p><p class="ql-block"> 树根是奇特的。有的粗如儿臂,有的细若游丝,却一律显出坚韧的生命来。它们默默地将那些砖石结构的房屋,一点一点地拆解、吞噬,却又似乎在支撑着,不让这些建筑彻底倒下。</p><p class="ql-block"> 侨胞在异国谋生,有了积蓄便在家乡起屋造楼,光宗耀祖。由于种种原因又举家举村的移民海外,空留这些房屋在风雨中渐渐凋零。</p><p class="ql-block"> 树根就在这时候不声不响地占据了人类的居所。年复一年,树根与房屋竟长成了一体,分不清是树依附于屋,还是屋寄生在树上。</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这些盘根错节的无人村前,每每感到一种无端的震撼。人类的雄心壮志,在时间与自然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那些漂洋过海、辛苦创业的故事,那些衣锦还乡、起屋造楼的荣耀,如今都被这些无声的根系所缠绕、所覆盖。</p><p class="ql-block"> 移民海外的侨胞之中估计不少人已作古,唯有这些树根,还在执拗地生长着,记录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而那些子孙们,大约永远不会回到这些即将被树根吞噬的老屋了。</p><p class="ql-block"> 我举起相机,将这一幕幕记录下来。树根缠绕着老屋,老屋禁锢着树根,形成一种诡异的共生状态。这何尝不是一种隐喻——关于移民,关于故乡,关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根系情结。</p><p class="ql-block"> 离村时,我忽然觉得它们像极了那些海外侨胞的魂灵,永远在故土与异乡之间盘根错节地生长着,既无法彻底离开,也不能真正归来。</p><p class="ql-block"> 海外的游子啊,根永远在故乡。</p> <p class="ql-block"> 青灰色的老屋在藤蔓间沉沉睡去,砖缝里钻出的榕树根须,像时光缝合记忆的线脚。</p> <p class="ql-block"> 这些被交还给荒野的村落,曾是台山侨乡最鲜活的注脚——南洋花砖堆砌过金山梦,罗马柱廊下晾晒过咸鱼干,如今只剩穿堂风翻阅无人签收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这些影像不是废墟的哀歌,而是土地的备忘录。当铁力木门窗在潮湿中弯曲成问号,它们仍在固执地叩问:有多少乡愁可以重达一张船票?多少告别轻不过一片腐坏的瓦?</p> <p class="ql-block"> 阳光透过残瓦,在斑驳的砖墙上写下无人读懂的诗行。</p> <p class="ql-block"> 铁锁锈蚀,木门半掩,藤蔓爬过门槛,它在替远行的主人看守最后的家。</p> <p class="ql-block"> 榕树的根须翻墙而入,像要替岁月翻过一页,却终究不忍惊动岁月的约定。</p> <p class="ql-block"> 后院孑立的野芋,仍在用阔叶书写无人签收的家书,每片枯落都是一句“见字如晤”。</p> <p class="ql-block"> 树根缠住石阶,野草漫过天井,自然正一寸寸收回人类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 水泥裂缝里钻出的青草,替晒过的稻谷继续流浪。</p> <p class="ql-block"> 祖先牌位前的野菊,开得比清明时的香火更盛。</p> <p class="ql-block"> 被风雨掏空的屋顶,通往一个不再需要登顶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当年炊烟暖人处,而今唯有苔痕蔓延。</p> <p class="ql-block"> 拨开齐腰的芒草,如同掀开一部倒写的移民史。</p> <p class="ql-block"> 这些影像如同时间的琥珀,将离散凝固成具象的荒芜。无人村里每栋空屋都是立体的侨批,用裂缝讲述着背井离乡的数学题:乡愁,答案永远是蔓延的绿。</p> <p class="ql-block"> 褪色的南洋风雕花窗棂,仍嵌着半世纪前侨胞的荣光与期许。</p> <p class="ql-block"> 所有离开的人都说会归来,只有残墙代他们年年履约。</p> <p class="ql-block"> 锈蚀的后座曾载过新妇的笑,如今只载得动一丛芒草。</p> <p class="ql-block"> 梁间新泥犹在,却再无人仰头数归鸟如数归期。</p> <p class="ql-block"> 每一帧都是侨乡记忆的标本,在草木疯长中,封存着下南洋的帆影、金山客的背脊,和永远未完成的告别。</p> 作者 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