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每天晚饭后,我都会独自出去散步,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在这座沧桑巨变的城,我所熟悉的,除了萦绕在脑海里那些读书年代的残缺片段,便是日日黄昏走过的这条路,路边挺立着高大的樟树,樟树下绵延着萋萋芳草,上面开满了各色繁密的小花,它们雀跃在细雨中,春风里。此外,便是一个年迈男人的歌声:“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呐,哥哥我惦记着呀小英莲……”他的音色和音准都很蹩脚,咬字不清,常常跑调,但苍凉的嗓音里自有一种特别的沉醉。男人每天黄昏都在这条路上,裹着暮色与灯火,昂着头唱这首歌,有头无尾,就这么几句,复读机样的循环,从不烦倦,浑然忘我,不知身在红尘,红尘有众生。或许,他年轻时在爱情上受过刺激,痴情不能忘,要用这首歌,反反复复地疗伤?或许,他就是这个被欲望灌醉了的世界里,那个唯一的清醒者?每当此时,我都不自禁地记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歌来,许多都已遗忘了,但总有一些歌声,绾结着如雾如烟的往事,从岁月深处漫卷而来。</h3> <h3> 闯进生命里的第一首歌,我记得其中有三个字叫“巴扎嘿”,歌的整体旋律高亢而优美,蕴含几分宗教般的虔诚与崇高,由心而发的欢喜与绵长的感恩,令我过耳不忘。那时我可能只有四五岁,春节前跟着大哥去埠里街的澡堂洗澡,模糊的印象里,两排土坯房夹着一条灰扑扑的土街,坑坑洼洼的,晃动着摩肩接踵高大而贫穷的人群。从澡堂出来时,天下起了大雨,人们东奔西突,喧哗鼎沸,街道上更加拥挤了。大哥把我扛在肩头,奋力地往家的方向跑。就在那时,街边的土喇叭里传来嘹亮的歌声:“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突然间,幼小的我象被什么东西攫取了魂魄似的,本能地抬头张望寻找,想要看看那巴扎嘿长什么模样。雨势越来越大,土路上泥浆四溅,大哥只顾低头奔跑,几次都差点儿滑倒,一心想着早点到家,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趴在他肩上的幼童,小脑袋里盘旋激荡着的,不是风声雨声泥浆声,而是刚才那首荡气回肠的歌。</h3> <h3> 回望生命历程,一定是在那一刻,音乐借着那首歌,偶然间种子一般落在了我稚嫩的脑细胞里,从此扎根在我的情感天地,成为我音乐感知的最初萌芽。此后无论读书成长如何的艰辛曲折,工作生活如何的坎坷跌宕,音乐一直给我抚慰与力量,始终是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去年有人建议去北京旅游,我大脑里窜出来的第一个意象,不是电视里早就熟悉的天安门城楼,不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不是五千年华夏历史,而是那个遥远年代灰蒙蒙的天空下,交加的风雨里,埠里土街喇叭里飘出来的旋律:“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h3> <h3> 巧合的是,我参加工作的最初三年,竟是在埠里中学任教,那里散落着我最澄澈最饱满最美丽的青春痕迹,在那里的教学经历,就是我给自己谱写的第一首青春之歌。去年退休后,我处理了所有的教学资料,唯独保留了埠中时期的几本原始备课笔记。我去过歌里唱的那座城市,瞻仰过歌里赞颂的伟人,但是我没再去过那所校园,因为她早已溶解在我的血液里了。三年后,我离开了埠中和埠里的土街,那年我23岁。如今,那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叫ZCM 的英语教师,踏进教育的最初,曾在那方土地带过一届初中(包括同期一届复读班)。时光如沙,淹没了与他相关的一切存在。</h3> <h3> 此刻,春月皎洁,春风习习,路桥那边偶尔传来车子驰过的声音,夜静得像梦幻一般。我侧耳凝神,分明听得到那首歌正从记忆深处飘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翻身农奴把歌唱/哎,巴扎嘿!”<br> 歌声嘹亮、深情、纯净,融化了身边每一寸寂静。我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拖着鼻涕的幼年与二十的青春,穿过那个遥远贫穷却蕴育着理想曙光的年代,正依次向我走来,它们还是那样的淳朴,那样的明亮,那样的生气勃发。<br> (2025.4.13 深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