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钵天麻药膳鸡

王腊忠

春色旖旎，他和她迎来四十周年“红宝石”结婚纪念日。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犹如爱的见证：炽热而恒久，璀璨而闪耀，即便岁月流转，依然闪烁着如初的光芒。两人手挽手，带着精心挑选的生日蛋糕、醇香红酒、精致小吃，来到家附近的柳叶湖司马楼。帐篷、红酒、蛋糕、音乐，每一样都透着浪漫、温馨。春风拂过的脸，眉目传情，相视而笑，桃花灼灼开放。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晚霞如锦，洒在湖面上，波光潋滟，仿佛无数金鲤在欢快地跃动。湖心岛上，阵阵歌声传来，悠扬而动听，令人陶醉。他被无边美景感染，轻声朗诵起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她听后，随机应和了一首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两人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仿佛穿越了千年渔歌，万年湖泊，一首首停不下来，仍觉意犹未尽。谁能想到他俩退休前是口腔科医生，每天面对的是冰冷坚硬的牙齿，叮叮当当，舞刀弄锤。而眼前的一切，好似将过去种种，彻底稀释。来处与归处，在浓郁的欢乐里，了无踪影。

她含情脉脉地望向他，眼里满是依恋与崇拜。少来夫妻老来伴，他俩好似回到少年时。在漫天晚霞的映衬下，她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问道：“老头子，你还记得二十年前那钵天麻药膳鸡吗？如果没有那钵鸡，我俩也许形同陌路，天各一方了。”他像被电流击中，泪流满面……他怎会忘记，正是那钵他用泪水熬制的天麻药膳鸡，唤醒了彼此的爱情，挽救了他们的婚姻，让两颗心从此坚如磐石，紧紧依偎，共度四十年风霜雪雨。

大学时候，她是校花，美人胚子，身材曼妙，清丽脱俗，宛如含苞的荷花。她父母都是市里医院的中层骨干，受父母引领，她自然选择了医科大学，继承他们的衣钵。从小，父母就看重对她的培养。朗诵、跳舞，乐器，她样样在行。优雅如她，光芒四射，走到哪里，都是一道艳丽风景。

她像一块玉宝石，冷得像冰，又有磁石般的热，让人生出探究的欲望。不久，她就遇到那个喜欢探宝的男孩儿。他是学校篮球队队长，高鼻梁、大长腿，灌篮高手，身姿矫健，潇洒如风，大长腿分外夺目。每次篮球比赛，引得小迷妹尖叫声一片，妥妥“女粉收割机”。他家境优渥，自带贵气。更要命的，他还喜欢用诗歌向女孩儿表白：“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愿得一心人，白首莫相离……”纵然相思入骨，纵然万劫不复，我只愿你眉眼如初，风华如故……”激情如火，诗意氤氲，女孩们生生沦陷了，她更是沉醉不知归路。

有的人，初见，惊艳；蓦然回首，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他与她，终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仅仅半年之后，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听从父母安排，找了个家世相当的女孩，毅然回到深圳。他的新人，家世显赫，足以撑起他的未来。她虽有不甘，却也无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那让人心碎的一幕幕，并没有被风吹散。她被分配到内地一家医院。在这里，她也遇到她的新人。彼时的她，又伤又冷，消瘦、柔弱，脸上布满易安的哀愁：“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些年，她还爱着她的篮球队长，一刻也没忘，她也迷糊，他究竟给她种了怎样的蛊？让她伤心、憔悴，欲罢不能，要死不活。

她和他，不在同一科室，他在她的隔壁办公室，每天都能照面。起初，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是医院少有的研究生，农村长大，其貌不扬，穿着土气。而他为人诚恳朴实，工作能力极强，是科室不可或缺的人物。那天医院开大会，他俩并排落座。她穿一件淡紫色连衣裙，随意扎的马尾，发尾还别了一朵栀子花，清新、淡雅，淡淡花香飘进他的鼻子，他多看了她一眼。一眼千年，电闪雷鸣、从此紧追不舍，像大哥哥一样呵护她，哄她，逗她开心。同事们纷纷打趣道：“天上掉下一个徐妹妹，似一朵青云刚出岫……”

这份意外的馈赠，通俗比喻就是妥妥的“捡漏”。婚后，她是他骄傲的公主。她生来就是让他疼的，爱的，他如呵护花朵般，不让她干家务活儿，不让她受累，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生孩子后，他将双方父母接来带孩子，也是为了不让她操劳。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触碰家务的边角，她像活在云端的仙女，真实而迷离。

而他百般的呵护，好似从来都是一厢情愿。她并没有感觉到心动、欢喜，她心里像有一个巨大黑洞，莫名暗影一波波袭来，只要他对她稍有差池，她就大动肝火，不可理喻。

她知道并不是他不好，只是他未曾走进她的心里，她无法从心里承认自己妻子的身份，更没有履行好妻子的责任。那个伤害过她的篮球队长，给她太多的幻境，那些不切实际的枝枝蔓蔓，时不时会冒出来，搅乱她的心智，使她心烦意乱，无法安顿。孩子上初中后，她甚至想到离婚，或者去深圳找他，倘若结局不好，她就卧轨自杀，像托尔斯泰笔下女主安娜一样。她的行为匪夷所思，自打跟他接触，她从未与他有过亲密动作。她讨厌他抚摸、亲吻，玩笑话都不愿意对他多说一句。她知道他好，是顶顶好男人，但她从心里排斥，恨不得赶尽杀绝，寸草不生。这样的相处，使她肝肠寸断，心灰意冷。

起初，他无法接受的。他喝闷酒，牌桌上消遣、风雨中狂奔。有一回，他好几天没回家，试图用短暂的缺席，唤醒她的爱意。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竟然没有把心交给他。时间久了，他也就释然了，既然爱她，就满心接受她的一切。作为口腔医生，他深知舌与心的紧密链接，恋爱中的两人若是没有舌吻，至少可以证明彼此没有深度交付，没有爱情，或者只是单方面有，都是残缺。爱情与婚姻，哪能容得下细思量，天下有几人的家庭，不透风漏雨呢。

无论她如何跋扈，他始终钟情于她。让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他怎么会那么纵容她。每一天都换着花样给她做可口的饭菜，工资全部上交，精心挑选生日礼物。而他的生日，她从不记得。他不奢求回报，只要每天能够看着她，她不发脾气，给他一个好脸色，他会激动好几天。

那天清晨，他接到大学同学强子打来的电话：“你老婆的初恋回来了，明晚聚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装作若无其事，心里翻江倒海。墙角的万年青葳蕤、芬芳，特别刺眼，嘲笑他似的。令他没想到的，暴风雨很快来了！

刚挂断电话，他又接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你老婆已经买好去深圳的动车票，明晚跟高飞一起走！”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踉跄走进厨房，从冰箱拿出鸡，在砧板上一阵狂砍，血肉横飞夹杂着满腔怒气，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他很快清醒过来，他的涵养不允许他情绪失控。鸡肉剁好后，他往锅里放了两勺油，调好火候，慢慢煎炒，鸡块儿焦黄，他把切好的天麻、当归、生姜、蒜头，全部倒进锅里，用文火慢炖。鸡炖好了，满屋生香，他舀上一碗鸡汤，用小勺子慢慢喝，喝一口，品品味，咽下去。这一碗鸡汤，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香，还有一点点食不甘味。

暮晚，她回家了。愁眉深锁，对镜梳妆。她穿上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拖着行李箱从房间走出来。他不敢看她，轻声对她说：“喝碗鸡汤吧，我炖了一上午，还加了你爱吃的天麻、当归、红枣。”她没有搭腔，前脚刚迈出门，她又转过身来，幽幽说了一句：“我头有点疼，不想出差了。”她白净的脸，有掩饰不住的尴尬。

她当着他的面，给篮球队长发信息:“你忘了我吧，我不能跟你走。”后来她告诉他，那次选择，是她人生中最重要、最坚定的选择。

往后好多年，她曾经的迷失，他没有提起过。四十年相依相伴，她给了他最想要的答案。

他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多少个夜晚，她半夜起床，在客厅静坐、喝酒，在阳台吹风、看星星。白天，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心思深重，欲言又止。他懂她的苦，放下事情陪她，陪她散步、聊天、看电影，他想好了，无论她作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不会怪她。她是他心口的朱砂痣，他会疼惜一辈子。

夜色渐深，帐篷外有歌声传来：牵着我的手，闭着眼睛走，你也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