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人间——独白

十一💫

滚烫人间——独白

十一

‍四月，暮春的晚风，宛如灵动的精灵，轻盈地穿梭于老槐树繁茂的枝桠间 。馥郁的槐花香随之飘散，在暖煦的日光中晕染开，似是一幅细腻的油彩画，温柔的涟漪缓缓荡开。老屋前，古老的石磨在老驴沉重而疲惫的喘息声里，发出沉闷又悠长的“吱呀”声，宛如一首古老的悲歌。一勺勺杂粮被无情地碾压，从磨缝中艰难挤出，它们像是一群不甘命运摆布的勇士，奋力抗争，却又无奈地被命运的巨轮推向既定的方向，最终落入磨巢。老黄狗慵懒地卧在磨下的石墩旁，它那双近乎失明的眼睛，与面前飞不动的苍蝇，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奇妙默契。驴子、石磨、黄狗、苍蝇，它们构成了我这个古稀老妇家庭的全部成员，成为了我漫长岁月里沉默却又温暖的陪伴。

我，徐二娘。自我呱呱坠地，母亲便因难产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命运的阴影自此笼罩着我。十四岁那年，我跟着父兄一路乞讨，路过徐家村。一碗带着些许温热的红苕稀饭、半袋爬满虫蚁的玉米面，竟成了我的彩礼，我就这样嫁给了单身三十年的徐老二。从那以后，我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一住便是漫长的七十年。时光流转，人们对我的称呼从“徐二家的”，渐渐变成“徐二嫂”“徐二婶”，再到如今的“徐二娘”，而我自己曾经的名字“喜芳”，也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被遗忘。年轻时，尽管营养不良让我的面色泛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破旧不堪，但心中仍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那些梦想就像黑暗中的点点星光，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如今，岁月毫不留情地在我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沟壑，身上层层叠叠的布衣，宛如历史的书页，记录着我平淡又沧桑的人生。每一道皱纹，都是时光镌刻下的独特印记；每一条走过的路，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动人故事 ，它们共同编织成了我生命的经纬。

脚下这片饱经风雨洗礼的土地，犹如一位神秘的命运主宰者，它慷慨地给了我一个家，给予我全新的人生，可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苦难与绝望。婚后，我满心欢喜地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却没想到命运的捉弄才刚刚开始。我接连生下五个孩子，然而每一个孩子都如脆弱的花朵，没能熬过满月便匆匆凋零。徐二将这一切的痛苦与愤怒，都化作了对我的拳脚相加。吃饭稍慢，会挨打；衣服洗得不够干净，会挨打；农活做得不够麻利，还是会挨打。那些被打骂的日子，如同无尽的黑夜，看不到一丝曙光。直到三十岁那年，儿子建国的出生，才让这黑暗的生活透进了一丝光亮，挨打次数也逐渐减少。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老来得子的徐二对他宠爱至极，不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就是稳稳地背在背上，几乎不让我单独照料。那几年，我终于过上了平凡而安稳的日子，心中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以为这样的幸福会如潺潺流水，绵延不绝。可命运再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1981年的一天，建国如往常一样跳下徐家河去抓鱼，然而几个水泡过后，他那小小的身影便永远地消失在了水面之下。当晚，徐二失魂落魄地在河边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当我找到他时，他的尸体早已直挺挺地漂浮在河中，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亲人的接连离去，如同一把把利刃，狠狠地刺痛着我的心，让我的内心被无尽的不安与迷茫填满。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弥漫的原始森林，四周皆是未知的恐惧，我四处碰壁，拼尽全力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生活的泥沼一次次将我无情地吞噬，我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奋力摸索，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苦。可在经历了这一次次的失去后，我的内心竟渐渐归于平静，仿佛是历经风雨的湖面，最终恢复了安宁。我时常陷入沉思，思索着自己这一生究竟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那些得失是否真正属于我？若属于我，哪些是我应得的？若不属于，我又“窃取”了什么？或许，苦难才是我人生的必修课，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它便如影随形，陪伴着我成长，直至最终离去。

回望这一生，我爱过，也被伤害过。即便徐二的拳头一次次落在我身上，那些疼痛刻骨铭心，但我也曾把那当作是他表达在乎的一种特殊方式，因为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是我在这世间的温暖港湾。一个个孩子的夭折，如同一场场噩梦，抽空了我的灵魂，让我陷入无尽的痛苦深渊；徐二的离世，则像是最后一丝光亮的熄灭，带走了我在人间最后的眷恋与希望。亲人、情感，不过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如狂风骤雨般，来势汹汹，却又转瞬即逝，只留下满目疮痍。我常坐在门槛上，望着门梁上那纵横交错的蜘蛛网，心中满是疑惑与不甘，不禁自问：我一生善良懦弱，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苦难与不幸总是紧紧相随？难道真的是人善天也欺？在岁月的漫长打磨下，我的世界逐渐失去了美丑、优劣、大小与高低之分，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小心翼翼地生活着，生怕自己不被世人喜爱，生怕被当作窃取利益的窃贼，只能用最卑微的真心，守护着内心那常被忽略的善良，如同守护着黑暗中最后的一丝火种。

可即便命运如此坎坷，生活满是凄苦，我却如生长在崖缝中的野草，虽历经风雨，饱受磨难，却依然坚韧顽强。每一次被风雨吹倒，我都会挣扎着再次站起；每一次被命运践踏，我都会积蓄力量，重新生长。这滚烫的人间，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每一段经历，无论多么痛苦，都是独属于我的人生注脚。我这低如尘埃、命比纸薄的山野老妪，也在这漫长岁月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用坚韧与顽强书写着属于我的生命传奇 。就像暮春晚风里的槐花香，即便生活满是苦涩，也总有这般微小而美好的存在，给予我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