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年味

君

《青石板上的年味》

腊月二十八的早晨，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里匆匆挂起的红灯笼，忽然就闻到了莴笋的清香。那味道穿过四十余年的光阴，从湘南的某个冬日灶台飘来，带着青石板上薄霜的凉意，带着木板门开合时的吱呀声，带着伯伯围裙上的油烟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鼻腔。

七十年代的春节，我们总要回祁阳。从县城下车，沿着蜿蜒的田埂走上七八里地，远远就能看见滴水老街灰黑色的屋脊。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发亮，每一块都像被包了浆的老玉，鞋底踩上去会发出清越的声响。两旁的木板门一扇挨着一扇，门楣上褪色的春联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诉说经年的故事。

伯伯家在最里头。那扇钉着铜环的杉木门总是虚掩着，轻轻一推，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盆特有的暖香。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必定摆着一碟炒南瓜子，一壶老茶，还有几个被炭火烤得微微发皱的橘子。伯伯听见动静就会从里屋快步走出来，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皱纹里盛着笑意："总算到了！路上冷吧？快烤烤火。"

每每这时，伯伯还总会往我们这群小孩子的衣兜里塞些糖果点心。轮到我时，伯伯总会故意逗我："君玉啊，你这衣裳怎么没有兜兜呢？"

年幼的我立刻踮起脚尖，急急忙忙把胸前的围兜高高捧起："伯伯，放这里！放这里！"

大人们看我这般机灵模样，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记忆里最鲜明的，却是灶屋里飘来的莴笋香。那时物资紧缺，城里尚且要凭票供应，乡下更是难得见荤腥。可每年我们去拜年，伯伯总要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盘莴笋丝炒牛肉。莴笋是后园现拔的，带着冰碴子的青皮在井台边刮净，切成细如发丝的条；牛肉是秋收后腌制的腊牛肉，平日里挂在灶台上方熏着，只有贵客来才舍得切下一小块。铁锅烧得冒青烟时倒一勺自家榨的茶油，蒜末爆香的瞬间，整条老街都跟着咽口水。

我总爱趴在灶台边看伯伯炒菜。他右手执锅铲，左手不时往灶膛里添把松针，火苗"呼"地窜起来时，油光水亮的莴笋丝便在锅里翻飞。腊牛肉片薄得能透光，在热气里蜷缩成月牙的形状。最后撒一把红辣椒末，那香气便有了魂魄，辣中带甜，甜里藏鲜，能把人眼泪都勾出来。

"城里吃不到这么水灵的莴笋吧？"伯伯把菜装进蓝边粗瓷盘，总要这么问一句。确实，运输不便的年代，北方冬天的蔬菜只有白菜萝卜，这碧玉般的莴笋简直像把春天提前端上了桌。大人们喝酒闲话时，我们孩子就专挑牛肉片吃，腊香混着莴笋的清爽，嚼得满嘴生津。伯伯自己却很少动筷，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偶尔夹一筷子莴笋丝就着红薯饭吃。

去年冬天，我在超市看见水灵的莴笋，忽然就想复刻那道菜。照着记忆切丝、爆炒，甚至托人从祁阳捎来腊牛肉。可出锅时总觉得少了什么——不是缺了柴火灶的镬气，也不是现代的调料不够地道。后来才明白，缺失的是青石板上踩过的晨霜，是木板门缝漏进的北风，是围坐炭火盆时棉鞋里升腾的热气，是伯伯悄悄把牛肉全拨到我碗里时，手指上那道砍柴留下的疤。

如今滴水老街的居民已经陆续搬离，剩下几个不肯离开老宅的老人们，伯伯的木板门和老灶台都成了相册里的剪影。但每逢春节，只要闭上眼睛，仍能听见菜刀在砧板上"嘚嘚"的声响，能看见油灯下那盘冒着热气的莴笋丝炒牛肉，金黄的油珠沿着蓝瓷盘的豁口缓缓下滑，像极了旧时光里凝结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