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爬过的旧课桌

缪宏飞（耕耘者）

1988年的夏天像一锅煮沸的糖浆，黏稠的热浪裹挟着蝉鸣扑面而来。我站在教育局布满霉斑的走廊里，掌心的汗渍在毕业证书上洇出深色云纹。远处梧桐树上知了扯着嗓子嘶喊，与人事科办公室里老式电扇的嗡鸣纠缠不清，空气里漂浮着陈年卷宗的腐纸味。

"小缪啊..."老人事科长老汪主任从漆色斑驳的办公桌上抬起头，镜片后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搪瓷缸沿。枸杞在暗红的水面载浮载沉，让我想起老家腌菜坛里浮起的霉斑。"衢州师范学校的指标，临时给了市教委胡主任老战友的女儿。"他说这话时，窗外的爬山虎正把阴影烙在泛黄的调令上。

夕阳把水泥地面烙成赤红色时，我扛着印有"沪上牌"字样的帆布行李，踏进了城郊这所三流高中的铁艺大门。门房老张正蹲在煤炉前煨砂锅，八角茴香混着煤烟的气息钻进鼻腔，让我想起老家灶台上结满油垢的排风扇。砂锅里炖着猪蹄，油星在汤面炸开细小的金花。

"新来的老师？"老张掀起锅盖，白汽腾起模糊了皱纹，"东头第二间，原先王老师住过的。"他说话时缺了颗门牙，漏风的声音裹在肉香里。

宿舍夹在高三（2）班和（4）班教室中间，十二平米的房间像被挤扁的饼干盒。灰扑扑的墙面上留着前任房客的墨迹——"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材"字少了最后一撇，倒像是命运开的玩笑。推窗时生锈的合页发出呻吟，操场边蜿蜒的青砖小径便跃入眼帘。砖缝里钻出的车前草挂着昨夜的雨珠，几只蚂蚁正沿着草茎搬运面包屑。

离开学还有三天，可高三已提前半个月开学了。

第一夜我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听见晚自习下课铃在九点准时响起。女学生们的嬉笑由远及近，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蓝漆窗框上。忽然有清泠的脚步声贴着墙根走过，帆布鞋底与青砖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暮春的夹竹桃开得泼辣，粉白花瓣落在往来少女的乌发间。在这些明艳的蝴蝶里，有个总爱贴着墙根走的姑娘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肘部打着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工笔画的叶脉。马尾辫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栗色光泽，像株孤零零的矢车菊。

我常在批改作业的间隙偷偷张望。她走路时脖颈微垂，露出瓷白的后颈，阳光斜斜切过耳垂，能看清细小的绒毛。有次她弯腰捡拾被风吹落的试卷，劳动布包裹的腰线像春柳抽条，忽然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新酿的梅子酒，清冽里藏着酸涩。风掀起试卷的一角，我看见作文题是《致十年后的自己》，字迹工整如铅字印刷。

窗台上的搪瓷缸渐渐落满玉兰花瓣时，我在宣传栏前撞见了朱老师。这个总爱穿四个口袋中山装的老先生，正踮脚往玻璃橱窗里贴作文，驼色毛呢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粉笔灰。他口袋里永远插着三支钢笔，笔帽上的镀金早已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铜胎。

"看看这篇，"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戳在玻璃上，在《我心中最感动的事》标题旁留下指纹，"字里行间都是真心。"

开篇写道："父亲在车床前佝偻的背影，总让我想起老家晒场上的竹匾。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竹篾，也是这样弯成温柔的弧线。机油的铁锈味渗进他的指甲缝，却在我课本里开成墨香..."我的呼吸突然滞住，右下角工整的"叶晓妍"三个字，钢笔水洇开细小的蓝花，像宣纸上晕染的工笔牡丹。

那天傍晚我在食堂打饭，听见打菜阿姨跟人闲聊："叶工家的闺女真是孝顺，天天带饭盒给住院的妈送饭。"铝勺磕在搪瓷碗上的脆响里，我看见她端着两个饭盒匆匆走过。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马尾辫在背上画出寂寞的弧线。

五月的雨丝缠成银线那天，朱老师邀我去看《叶塞尼亚》。老式电影院的木门把手还留着经年的包浆，检票员是他二十年前的学生，殷勤地递来三张前排票券。票根上印着褪色的"人民影院"字样，日期栏用蓝墨水手写着"1989.5.12"。

刚在褪色的红绒椅上坐定，就闻到若有似无的茉莉香——叶晓妍挨着我坐下，的确良衬衫的领口露出半截红绳，坠着颗磨圆的玉坠子。她的帆布鞋边沾着泥点，裤脚却熨得笔挺，像是特意用搪瓷缸装了热水压出来的。我注意到她膝头放着牛皮纸包的书，边角被雨水洇出深色云纹。

银幕上的吉普赛女郎旋转着红裙摆时，我数清了身旁人睫毛颤动的频率。她紧张时爱咬下唇，贝齿在唇肉上留下浅浅的月牙印。当男主角捧起姑娘的脸颊，我分明看见她耳尖漫上胭脂色，握着扶手的指节泛起青白。放映机的光柱里浮尘起舞，落在她发间像撒了层金粉。

散场时朱老师被老友拉住寒暄，我们站在廊檐下等雨停。她忽然指着墙根说："老师您看，蜗牛在砖缝里画地图呢。"雨珠顺着她的马尾滚落，在肩头洇出深色的圆点。我想起诗经里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积水倒映着破碎的霓虹，有片枫叶正漂过我们交叠的倒影。

回校路上经过百货大楼，她忽然停住脚步。橱窗里摆着台海鸥牌相机，标价签上的"238元"红得刺眼。"等考上大学..."她轻声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我要把机械厂的老厂房都拍下来。"路灯突然亮起，光晕里她的侧脸像浸在显影液里的相纸，轮廓渐渐清晰。

梅雨季来临时，寝室墙角的霉斑蔓延成地图模样。她开始频繁出入我的房间借书，帆布鞋总在门槛上蹭三下，像是某种隐秘的仪式。有次还《约翰·克里斯朵夫》时，泛黄的书页里夹着片银杏叶，叶脉上用铅笔写着："致永远的罗曼罗兰先生"。我对着台灯端详良久，发现背面还藏着句"夜莺终会找到它的玫瑰"，字迹淡得几乎要化在叶肉里。

那天深夜备课，掀开教材时，忽然抖落张字条。牛皮纸裁成的便签上写着："明天下午三点，老槐树下"。字迹工整如铅印，却洇着蓝黑墨水的涟漪。那株百年古树生在教学楼西侧，虬结的根系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长椅。树皮皲裂的沟壑里，蚂蚁正搬运着槐花碎屑。

我到时她正仰头看枝桠间的光斑，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脸上织就金色蛛网。蓝布书包搁在膝头，露出半截裹着报纸的饭盒。"我要考您的母校。"她突然开口，手指绞着书包带，"中文系今年招八十名。"风掠过树梢，槐花雪片般坠落，有片沾在她睫毛上，随呼吸轻轻颤动。

我想替她拂去花瓣，却瞥见远处抱着作业本走过的学生。教导主任的皮鞋声在石板路上敲出笃笃的节奏，惊飞了啄食的麻雀。"机械厂的夜班补贴..."她低头数着树根的年轮，"够买三十七个作文本。"树影在她手背上游移，指节处结着淡粉色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

高考前最后那个周末，我在宿舍闻到焦糖香气。推开门看见窗台上摆着搪瓷饭盒，揭开盖是琥珀色的麦芽糖，底下压着字条："妹妹从供销社换的糖稀"。糖块在暑气里微微融化，粘住了纸角。我用钢笔尖蘸着糖液，在玻璃窗上写了句"金榜题名"，蚂蚁们很快循着甜味排成蜿蜒的队列。高考放榜那日，我在红榜前看见她的名字，忽然想起宿舍窗外那株芭蕉，宽大的叶片在雨中摇晃，终究还是向着阳光生长。

三年后的某个午后，蝉鸣在香樟树上织成密网。我正在办公室批改《荷塘月色》读后感，木门"砰"地被撞开。穿鹅黄连衣裙的姑娘旋风般卷进来，裙摆扫落了我案头的红墨水。

"热死啦！"她夺过我的搪瓷缸，仰头灌下大半杯凉茶，喉间发出小猫似的吞咽声。胸前的团徽晃得人眼花，金属别针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她瞥见我办公桌上装满干玉兰花的铁皮盒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老师您知道吗？"叶晓帆狡黠地眨眼，颊边酒窝盛满阳光，"我姐也有个铁皮盒子，装满了晒干的玉兰花。"

这个自称"我是居民户口，不愁没有工作"的姑娘像阵夏日雷雨，淋湿了我书架上的所有外国小说。她借书从不写借条，却在《简爱》扉页画了朵蒲公英，旁边标注："这是会飞的心事"。有次她歪在我的木板床上读《红与黑》，帆布鞋底沾着的苍耳球粘在枕巾上，拆线时扯出棉絮像飘散的柳絮。

"您说于连到底爱谁？"她突然翻身坐起，马尾辫扫过我的教案。窗外晾晒的被单在风里鼓成船帆，她的影子投在"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的条幅上，随日光慢慢倾斜。"或许他更爱自己的野心。"我扶正被撞歪的墨水瓶，看见她腕间系着和叶晓妍相同的红绳，玉坠换成银铃铛。

梅子熟透的傍晚，她在借完《安娜·卡列尼娜》后迟迟不走。暮色爬上她的裙褶，把鹅黄染成蜜橘色。"老师..."她突然解开马尾，发丝散落肩头，"我漂亮还是我姐漂亮？"未等我回答，她已踮脚取下书架顶层的相框——那张毕业合影里，叶晓妍站在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位置。“我姐说她是因为您才填报师范大学的。”

惊雷炸响时，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晾衣绳上。她指着窗外喊："快收被子呀！"我们抱着已滴上雨点的棉被冲回走廊，她发梢的水珠滴在我手背，凉意顺着血管蔓到心尖。当晚我在被褥里闻到淡淡的茉莉香，发现夹着片鹅黄花瓣，边缘已泛起枯褐的锈色。

去年深秋故地重游时，银杏叶在风中旋成金色涡流。当年的学校已变成了幼儿园，彩漆剥落的滑梯旁，几个孩子正蹲着观察蚂蚁搬家。穿蓝布裙的小女孩跑过砖缝间的野花丛，发梢扬起熟悉的弧度，惊飞了啄食的麻雀。

看门大爷已换成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听说老张前年脑溢血走了。倒是墙角那丛夜来香还在，枯茎上挂着去年的种荚。新建的塑胶跑道覆盖了青砖小径，唯有围墙根还残留着半截砖块，苔藓在缝隙里铺成绿毯。

"喝口热茶吧。"当年的食堂最年轻的阿姨认出我来，保温杯里飘着新摘的桂花。瓷杯内壁凝着水珠，几粒金黄的花苞载浮载沉，就像那年她遗落在窗台的发夹，在晨光里闪着微芒。阿姨耳背了，把"叶晓妍"听成"野消炎"，絮絮叨叨说那姑娘每年清明都来老槐树献花。

暮色漫过围墙时，我在裤袋里摸到那张泛黄的电影票根。1989年5月12日，座号7排15座，票价五角。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当叶塞尼亚开始跳舞，蜗牛爬过了第九块砖。"字迹边缘晕染开，像是被泪水浸泡过。

返程巴士驶过机械厂旧址，残垣断壁上爬满爬山虎。忽然瞥见某扇破碎的玻璃窗后，挂着褪色的淡蓝窗帘——与当年她宿舍那幅一模一样。路灯次第亮起时，我仿佛看见十八岁的叶晓妍抱着相机站在废墟前，马尾辫被晚风扬起，身后是正在消逝的旧时光。

手机突然震动，班级群弹出新消息。叶晓帆晒出女儿获奖作文的照片，题目的《姨妈的铁皮盒》里写着："晒干的玉兰花虽然褪色了，却封存着永不凋谢的夏天。"配图是生锈的铁盒，盖子上贴着泛黄的银杏叶，叶脉上的字迹仍依稀可辨。

我按下车窗，秋风裹着桂香涌入。远处大厦的霓虹灯牌次第亮起，将夜空中第一颗星星衬得黯淡。忽然想起那日雨中，她指着橱窗里的海鸥相机说："要把时光都装进暗盒。"此刻有夜航飞机掠过天际，闪烁的航行灯像未曝光的底片，正缓缓沉入岁月的显影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