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

徐姐爱美文

《长寿》

一、鸡蛋（1952 年冬）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火星四溅。长寿攥着火钳的手微微颤抖。她听到妹妹的声音：“姐，壳裂了。”她低头一看，蛋白从鸡蛋裂缝里挤出来，在炭火里缩成焦黄的疙瘩。长寿慌忙用火钳去扒拉灶灰，但已经晚了。

母亲的棉鞋踏进门槛，门帘掀开，风扑灭了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妹妹的眼泪砸在泥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母亲走过来，掸去妹妹辫子上的稻秸灰，喉咙动了动，说：“哭什么？明日找队长支点工分。”

那夜，长寿梦见父亲下葬的棺材卡在门槛，抬棺人说死人舍不得走。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了个裂开的圆，像那颗没吃成的鸡蛋。

二、油灯（1960 年春）

煤油灯芯爆出灯花，发出“噼啪”的声响。长寿坐在桌前，用缝衣针在糊墙报纸上扎孔。学校发的作业本早就用完了，她只能在报纸上写作业。母亲坐在一旁纳鞋底，锥子突然扎进了她的指腹，血珠滚到了“大炼钢铁”的标语上。

“又偷油！”母亲说。

“灯票早换了粮票。”母亲把锥子在鬓角蹭了蹭。

长寿把报纸往黑影里藏了藏。她刚解出列宁格勒大学竞赛题，答案写在“帝国主义”的“义”字旁边。鸡叫三遍时，副省长来中学视察的消息传遍全县。长寿被推进临时图书室，书架上，砖头裹着《资本论》的封皮。当她说出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时，副省长摘下了眼镜。

三、火车（1966 年秋）

北航的梧桐叶贴满了大字报。长寿站在火车站台上，山东男生塞给她最后一块桃酥，说：“我画完飞机图纸就去找你。”火车鸣笛声响起，他追着车窗喊：“我画完飞机图纸就去找你！”

长寿回到李家庄，在桂花树下读俄语。母亲缝的棉垫用旧包袱皮拼成，有块靛蓝布浸着油墨香，那是当年裹禁书的包袱布。深夜常有黑影在墙根晃，长寿把俄语书埋进灶灰，像当年埋那颗裂开的鸡蛋。

四、钢印（1986 年冬）

331 厂三号车间的铣床震得人牙根发酸。长寿蹲在德国机床前，机油混着铁屑沾满指甲缝。电话铃炸响时，她手里的钢笔折成两截，蓝墨水在叶轮图纸上洇成一滩血。

妹妹的骨灰盒盖着红绸，绸布下压着一个煮鸡蛋。长寿想起那个暑假，妹妹用红纸染的“寿”字被灶灰抹糊了。现在这个鸡蛋完好无损，却再也没人吃了。

五、临终（2005 年秋）

母亲已经102岁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她的脚像两枚风干的枣核，裹脚布解开时散出陈年艾草的气味。长寿坐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枯瘦的手，轻轻地给母亲喂水。

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但她还能认出长寿。她轻轻地说：“孩子，别难过，我这一辈子，已经够长了。”长寿的眼泪滴在母亲的手背上，但她没有哭出声来。她知道，母亲不喜欢看到她难过。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长寿静静地陪着她，就像小时候母亲陪着她一样。母亲的脚底有一块凸起的疤，那是多年前背她走雪路时落下的。长寿轻轻抚摸着那块疤，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的艰辛。

母亲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微微笑了笑，闭上了眼睛。长寿知道，母亲已经走了。她轻轻地放下母亲的手，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桂花树已经开了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长寿站在树下，望着天空，心中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

六、养老院（2020 年春）

疫情封控期间，长寿每天用缺了食指的右手练字。护工发现她总把鸡蛋敲出裂缝再煮，蛋白从豁口溢出来，在沸水里凝成焦黄的云朵。

“辛奶奶，这么煮多费火呀。”护工说。

长寿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在风里翻卷如纸飞机。很多年前，那个山东男生说，要为她造一架永不坠落的飞机。现在他躺在湘江边的墓碑下，碑上“辛长寿”三个字还空着日期。

清明雨落下来时，养老院的梧桐树冒出新芽。长寿摸着墓碑收据上“12000 元”的钢印，想起1960 年的煤油灯下，母亲用血染红的报纸本。那些俄语单词从“帝国主义”的裂缝里长出来，终究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梧桐。

“人这一生，咽得下糟糠，藏得住锋芒，最后能带进土里的，不过是半枚没煮熟的月亮。”长寿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