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先人大多“住”崇山峻岭间,有的静卧崖坡草丛,有的高居云端之上。都知道,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过好自己。过好自己,便是对死去先人最大安慰。于是在这草长莺飞季节,为先人山居清除杂草,烧几炷香火,寻求的是先人在天之灵的安宁,后辈感恩前辈的孝敬。因而做孩子时,跟大人翻山越岭扫墓,多有踏青赏春之悦,少见悲伤哀怨之情。<br> 印象最深的,是爬莲花山祭拜高祖婆。<br> 年少时就从大人那里知道,高祖婆生下我的曾祖父廷福公不久,高祖庆周公仙逝,面对襁褓中幼儿,二八年华的高祖婆毅然留下,为我们这个家族,把幼儿抚育成人,不仅为儿找到一个好媳妇,还带着儿子媳妇,增产扩业,购下不少田地山场,在她仙逝时,我的祖上已是村里颇有影响的小康之家。<br> 在高祖婆蔽荫之下,里结村我们这一支唐氏香火,从祖父开基公那代开始,便不再单传,日渐兴旺。即便计划生育年代,多生一个,上揭瓦,下罚钱,揭瓦罚钱弄个倾家荡产,族人们也敢偷生。我这一辈,包括我哥我弟,以及其他堂兄弟,都儿女双全。<div> 我是公家人,生下儿子后办了独生子女证。家父也以为膝下孙儿,到我儿后算“齐”了,亲自为孙起名“齐”。</div><div> 不知是否命运作祟,儿子读大学那年,妻因病去世。再婚后妻子政策内添一儿,以为就此“九九归元”,为小儿起名“元”。国家生育政策改变后,一不留神添一女,在小儿“元”加旁水,寓意源远流长吧。</div><div> 为家国人丁兴旺丰衣足食添砖加瓦,算意外之喜,不幸之幸了。 <br> 这,是不是高祖婆冥冥中所为呢?<br></div> 高祖婆住的莲花山,离我家有数十里山路,属恭城县境。我知道,在高祖婆“住”上莲花山之前,精通风水地理的父亲,梦中时常出现一处紫气东升、龙凤呈祥仙居。有一年与我母亲去恭城赶莲花墟。当年百姓囊中多艰涩,无论短途的二塘、张家墟,还是远途的莲花、源头墟,都凭双脚顶星星出门,踩月亮归家,走累了,途中小栖。那次途中小栖,父亲抬头望日,眼睛忽地亮了,只见高高的莲花山上,并排三座峰峦,中间一座向阳坡崖,云蒸霞蔚。二话不说,丢下箩筐,一步一步往那处宝地爬去……不久,父亲和小叔带着族中后生,简洁而隆重地将太祖婆安葬于此。于是,便有了我们这个家族每年一次上莲花山的祭拜。<br> 我记不清去了几次,当兵、考大学,或发表小说处女作,或获奖升职,每一次人生的关键节点前,我都趁清明时节上莲花山祭拜。<br> 这,是不是也是高祖婆厚爱的成果呢?<br> 最近一次上莲花山,是2013年吧,同行者有2016年去世的堂兄四哥、侄乐昌、侄孙宗鑫,以及新婚妻子。我总觉得,后来的一对儿女,与那次上莲花山有关,对高祖婆仙居,更多了一种好奇,一份敬仰。<br> 这些年,因假期与杂务纠缠,回乡扫墓,总是落后一步,只能在近村的几处祖居尽孝敬之情。再后来,晚辈告知,家族人丁虽不断增长,但犹似我这样的离家游子,越来越多;参与扫墓祭祖的人,越来越少。去年,侄儿鹏昌告诉族中兄弟商定——将莲花山高祖婆、青草塘开基公、凤凰山上阿婆,以及邻近阿婆仙居的前妻,都迁回马鞍腰。<br> 初听心儿沉了一下,因远离家乡,常常缺席扫墓,不好表达反对意见。<br> 长兄克宝则明确反对,他有家父遗言:若因各种原因不能上莲花山祭拜,在山下摆下祭品,烧几炷香火蜡烛即可。<br> 那一年,终于没迁移那几个祖坟。<br> 这个清明节,我特地安排了时间,同栖身于南宁的齐昌儿和聂曦儿媳,全家回乡扫墓。我也考虑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兵分两路,那么我会趁现在腿脚尚好,再上莲花山。<br> 因避高速路堵,我们晚一天起程,回到家方知,家中晚辈,前一天已上山给各处祖坟清草整坟,等我们回来,带祭品集体上山祭拜,莲花山暂停一年。<br> 这些年,口袋渐渐鼓起来的中国人,清明节扫墓,同先人对话,是形式;与族中人对酌,是内容。<div> 以往回乡扫墓,我也都出钱请族人扫墓之日聚餐,或选族中某一人家,或到二塘墟街,选一家餐馆。</div><div> 今年,返乡前我也通过电话,请侄儿鹏昌张罗这一顿清明聚餐。但鹏昌很快转告他这一代晚辈的集体决定,还是按族中人头分摊餐费,在家聚餐。<br></div><div> 扫墓这一天,虽然未走莲花山高祖婆,走完村子周围几处祖坟,人已经有些乏了。中午稍作休息,开车过榕水河,至凤凰山,祭拜我的祖母,以及十多年前由母亲做主毗邻祖母的前妻;随后开车进青草塘,祭扫我的祖父开基公,顺便探视因喝酒跌伤腿脚的五姐……</div><div> 傍晚回到村里,在侄儿雄昌屋里聚餐。家族扫墓之外的话题,才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中展开。</div> 稍感意外且不无欣慰的,是如弟也加入到这次家族的扫墓活动中。<br> 我是在父亲的坟前遇见他的。同此前的几次相遇一样,我主动给他打招呼,然后他的回应也积极。他这次还是只身回来。我把他叫到父亲的坟前,指着坟手几处坍塌了的砖墙,请他也跟他的孩子们讲讲,参与修葺父亲的坟。父亲九一年去世,应是九七年左右,由我出资五千元,如弟和五哥出力,组织家人们所成,距今快三十年了。如弟满口答应。随后的几处祖坟,不见他踪影,在青草塘开基公墓地时才又碰见他……这些年族中大凡小事,都由“昌”字辈主持,包括接过父亲衣钵粗识风水地理的五哥,也很少参与了。如弟能参与,或是因为他的孩子们没有回。不回来扫墓,或回来扫墓但没参加前一天上坟场清理的,都要多加一份人头钱。我家就因为回不来参加清理坟场而多凑了数百元。有人出人,无人出钱,这也是我这些年赞同的族人扫墓规则。如弟是不是这个原因回来,不得而知。人到场,动不动手,晚辈们也都不会在意。去青草塘探视五姐时,我特意邀他陪同。因此我们都晚了一步到雄昌家,也因此,他主动邀我与他坐一桌,并主动替我斟满一杯酒(一次性纸杯,一杯应有二两)。如弟讲他这两年在桂林帮大妹(如弟双胞女儿中的老大)送孩子上学,患有低血压,戒酒一段时间了。血压无论高低,饮酒都要注意,且如弟也过六十了的,如弟却大咧咧地讲,今天难得,一定要喝完这杯。记得五姐八十岁生日那天,也是这个情形,如弟也主动坐到我身旁相邀喝酒。喝酒过程,如弟介绍说他的几个孩子都很有出息,也都很孝顺,国内各大旅游景点,都带他游过了。如弟且叫响同一桌吃饭的齐儿说旅游的事,如弟讲你阿爸比我大几岁,我六十五了,你爸快七十了吧。你下面还有两个弟妹,这么小,你这个当哥的,要负起责任来。得知齐儿在学校做管理,学生有诸多保险方面的业务,他还热情介绍大儿必昌是南宁太平洋保险经理,上过公司封面人物,让齐儿有需求去找必昌。他还记得必昌读大学时,齐儿将自己两年的“双百奖”奖金寄给必昌的事……如弟还讲是他这个小弟对不起我这个哥,希望不要记过去的事,还邀我一家回来同他们一起过个年。如弟还主动告知,主要是㝃嫂(如弟婆娘)对我有意见。但他又马上安慰,只要齐儿和必昌关系搞好了,她(指弟媳)卵毛脾气都没有了…… 撇开有关年龄这个话题听得不顺耳,聚餐过程如弟的表现尚好。<div> 兄弟不睦有各种因素,但如弟以及他长大了的孩子们确实有许多让我想想就非常心塞的表现。个人修行不在一个频道上,我最大的愿望是见面时不别扭就成,因而分手时我拍拍如弟肩膀感谢他的邀请。我也知道,这话讲完就罢了。</div> 一旁的昌字辈们却已有重大决策:乘清明节,将莲花山高祖婆、青草塘开基公、凤凰山阿婆以及齐儿妈,移葬马鞍腰,每户人家按人头,再凑一百元。<br> 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我和如弟,算是在座长辈。如弟未表态,我心有失落。<div> 时光不再,再爬莲花山,腿脚应有碍。未来家族扫墓,还是这些晚辈。</div><div> 包括我们自己,也总有一天,会是一副枯骨,需要这些晚辈们,在我们的坟前,烧香点烛。<br></div> 第二天我们去石龙村探视患有小疾的舅妈,然后跟着老表们去一个叫水山的村头,观摩一块形似伟人的石头,然后驱车黄姚古镇躲高速“免费路堵”。<br> 就在古镇小巷感叹时光之际,上凤凰山迁坟的侄儿鹏昌告诉我,齐儿妈的骨灰盒积满水。<br> 年轻时写小说,研究过周易玄学,知道棺椁渗水会给后辈事业带来波动,我虽不信十多年来人生不如意与这有关,却还是庆幸侄儿们移葬远山祖坟的决定。<br> 古人有云:树挪死,人挪活。<br> 时代也不同了,家父年轻时为德高望重的高祖婆所寻仙居,今天由晚辈接回,为她老人家重觅新居,齐儿妈遗骸亦走出积水,重显清明,也是高祖婆冥冥中护佑,幸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