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上的乡愁

苏忠学

<p class="ql-block">  几十年前,在我们乡下的很多的村庄都有着大小不同的几个饭场,少者八九人,多者二三十人。每到饭点,村里的大人、小孩、妇女、老人,都会端着各色的粗瓷饭碗不约而同地向饭场聚来,边吃边聊。话头没有主题,聊到哪算哪,谁起了个话茬,人们就会顺着这个话茬展开相关的议论。话茬就相当于命题作文,有了题目后,就有了议论的方向。人们各抒己见,饭场上气氛热烈,很像是一场主题讨论会,有时又像是一场辩论会。由于观点不同,有时还会出现一些不愉快,甚至闹得不欢而散。议论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国内外形势、农业生产、家长里短、村庄绯闻、谁家的儿子找到对象了,谁家的闺女该找婆家了,谁家的母猪下了几个猪仔,谁家孵出了几个小鸡……饭场是庄稼人苦日子难得的消遣,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咂摸出几分生活和滋味。</p> <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松庙村是一个被大山围起来的小山村,恰迎合那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村庄依山而建,背靠西北,面向东南,房屋从半山坡一直延伸至山脚,如果站在对面的东坡山上眺望,就像是一个躺在半山坡上的一个小村庄,高低错落有致,阶梯分明。村庄有东北西南走向的三条主街把村庄分成了三大片。从上而下分别有顶部的苏家、中部的当腰和山脚的岸底。每个片区都有自己的饭场,苏家有前头院,当腰有山花,岸底有老街门口。要说饭场规模大,又有着人文气息的,当数岸底的老街门口。</p><p class="ql-block"> 老街门口位于岸底街中部,背后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四合院,村民把它叫作“里头院”,有大门、门楼。上面悬有“其旋元吉”的匾额。斗大的楷书虽经沧桑岁月风雨的侵蚀,四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见,透露出当年大户人家的气派。土改后分给了村里五户村民。到我记事时院里住着四位老奶奶,最大的已有80多岁,在当时那个年代应该算是长寿老人。大门外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石台,由于在上面坐的人多,经年累月,石台被磨得光滑明亮,它也成为老街门口一个明显的地标,它是成年人打扑克和孩子们玩石子常来的地方。在石台的周围散落着几条长石条,每个石条都油光水滑,映着岁月的光泽。正对着的老街是村里面一条最大的街道,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约两米宽。串起正间、小院、棚底院,塄底。后底院、场后院几十户人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老街门口便成了村民吃饭聊天,活动娱乐人气最旺的场所。</p> <p class="ql-block">  20世纪70年代,农村实行“大锅饭”的日子里,人们劳动积极性不高,加之农业生产科技含量低,耕作粗放,种植品种基本以玉米为主,少量种植些谷子,基本的温饱得不到解决,村民只能是种啥吃啥。粮食一年吃不到头,很多人家还得向生产大队借粮度过饥荒。所以玉米、小米成了很多人家主要的食用品种。人们端到饭场上的饭菜基本上都是一个样。早上玉米粥,中午有端着小米焖饭的,有端着榆皮面饸饹的,有端着玉米面圪囵、玉米面疙瘩、玉米面馒头……除了玉米和少量的谷子,再没有其他的粮食可食用。粗粮细作的手艺被家庭主妇发挥得淋漓尽致。虽说肚里缺少油水,可也挡不住乡亲们端着粗瓷大碗来饭场上凑热闹的那种热情,饭场就好像给人们的碗里添加了什么调料似的,吃得痛快!</p><p class="ql-block"> 饭场除了吃饭时间人们来这里聚集,闲暇时间人们也经常在这里凑热闹。就像作者李光彪在《村庄的脊梁》一文中描写的那样:“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家事村事,好事坏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多花边新闻,都会在这里联播,在这里群发,这里成了全村的新闻中心。谁买了套新衣服,一双新鞋,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生小孩了,谁家买了台收音机,都会在这里首发。老幼妇孺各得其乐。有人来了人闲手不闲,有纳鞋底的,有捻麻绳的,有抽烟的,有讲故事的。就这样有说有笑的乡村人,不怕蚊虫叮咬,再累也常到这里,把石头当板凳,坐在乡下的大“客厅”里,久久不愿离去,直到月亮老高,或者镰月西斜,或者是打雷下雨,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归巢。”</p> <p class="ql-block">  在老街门口的饭场上经常在那里坐着一位老爷爷,他中等个子,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杂乱的皱纹。年轻时,曾经给乡村里的一些大户人家打过工,有短工,也有一干几年的长工。长工中有人会讲故事,他听了很多。老人虽然不识字,但记忆性非常好,攒了一肚子的故事。如王宝钏寒窑苦守、七侠五义行侠仗义……老百姓爱听的故事。这些故事经他讲出来总能让饭场泛起阵阵唏嘘。闲暇时有很多人站着或坐着围在他的周围听他讲,他讲的故事给村民带来了很多快乐。最让人难忘的是他讲的“兜底馍”的故事。给村民和我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有一年,他在张庄村打工,有一年临近八月十五了,沉甸甸的谷穗已经弯下了头,再七八天可能就该开镰了收割了。八月十五快来了,我们眼巴巴地盼着八月十五晚上的那顿烧馍。八月十五那天到了,下午收工后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洗手后,就听东家的媳妇说,饭做好了,都快吃吧!我们高高兴兴地把稀汤盛到碗里,手里卷着烧馍就吃了起来。谁知道东家媳妇给我们做的烧馍竟然包着豆角馅,刚咬了一口豆角馅就不停地往地上掉,这时东家媳妇给我们说,兜住底,兜住底。唉!怪不得东家媳妇一再提醒我们要兜住底呢。这是东家为了节省点白面,用豆角做馅来糊弄我们呢!当时我们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一直盼望的烧馍竟变成了豆角盒子。这顿“兜底”饭,让我们一夜里谁也没有睡好个安稳觉。我们思来想去决定明天起不给他干了,结算工钱回家。第二天早上起来,有一个会写字的人从破损的墙缝掏出了几块石灰,在大门外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句打油诗“八月十五中秋节,庄稼如同小过年。想起吃“兜底”,再不伺候人”。早上起来,东家出来上茅房,便看见了墙壁上的字,感觉不对劲,意识到昨晚那顿“兜底”惹出的祸,知道自己做错了,向我们几个赔不是。无论他说什么我们也要回去,让他结算工钱。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我们领了工钱各自回去了。墙壁上的打油诗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临近秋收大忙季节了,正是急需要人手的时候,听我说“兜底”事后,谁也不愿到他家打工。东家只好出了高工资才雇来几个短工,把当年的秋收了。这个故事在我们当地一直流传着。</p> <p class="ql-block">饭场上来的人多,故事就像地里的庄稼那样茂盛。有讲述几十年前本村二月初八庙会盛况的,有讲述历史上松庙村人的武术功夫的……王大叔的“当兵记”就让人听得心惊肉跳。他瘦高个子,说话利索,走路也快。他说,那是在战乱年代,他们在村里的生活也很艰难,吃不好,穿不暖。一身衣服一年四季穿。到了冬天,套上些破棉絮就是棉衣,天暖和了再把棉絮去下来就变成了单衣服。于是,几个年轻人就想了一个主意,去“当兵”“当兵”就会有衣服穿了。他们一年当两次,春秋天各一次,都是赶在部队换衣服之前去。春天换一身单衣,秋天去换一身棉衣。等穿上衣服后,找好时机便溜了出来往家里跑。很多时候都成功了。都是去给国民党的军队“当兵”。因为国民党军队纪律松散,管理不严,容易跑。他说,有一年春天换上单衣服他跑了回来了,十多天后,村里来了七八个国民党兵,每个人都背着枪,是专门来捉拿他们这些开小差的士兵。他得知的消息迟,没有跑掉,被捉住了,关在了当腰一户人家的楼上。他想,如果被押回去可能就没命了,得想办法跑掉。看管他的士兵怕他跑掉,把他鞋拿走了。但是,为了活命豁出去了。正值午后,看管的士兵一个个精神不振,趁士兵不注意,他便光着脚从二楼上跳了下来,一头钻进了村里的小巷。士兵可能是听到他跳的响声,也跑了出来,可是这些人不熟悉村里的地形,一时没有发现他。他就沿着村里的小巷向村外跑,一直向山坡上跑去。等士兵发现他后,他已在山坡上了。七八个士轮番地向他开枪,枪声在他身后不断响起,他怕真的被打到,不敢跑直线,在坡上拐着弯跑,最后终于跑掉了。他说,从那次事件后,再也没有去“当过兵”</p> <p class="ql-block">  老街门口饭场除了吃饭聊天,讲不尽,听不完的故事外,留给村民美好记忆的就是王秦福的板胡演奏。王秦福一个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个子高大,十四五岁时受到了父亲那一代人演奏弦乐的熏陶,深深地爱上了弦乐演奏。每天不停地练习,特别是不能出工的雨天、雪天和夜里都是他发奋练习的时间。经过几年刻苦的练习,到了他二十岁演奏的技艺几乎能达到专业剧团演奏人员的水平。他高超的演奏技巧得到了村民以及专业人士的认可。村剧团成立后他成了乐队板胡演奏的唯一人选,为村剧团的成功演出贡献出了他的才智。身为农民的他,在演奏道路上始终没有停下练习的脚步。每天晚上,他都会拿起板胡坐在老街门口拉上好长一段时间的上党梆子曲牌。大板、四六板、垛板、散板交替演奏。在村剧团里担任过角色的演员也会在他的伴奏下唱上一段拿手的唱段,站在那里围观的村民也会跟着哼起来。那热闹的气氛就像今天城里面欢乐的广场。一曲曲上党梆子悠扬的弦声,从老街门口升起,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庄上空飘荡,传到了整个山村,处在远处的村民也能享受到那浓浓的梆子腔,他的演奏着实让人喜欢,也让我们这个小山村的夜晚变得欢快热烈。</p><p class="ql-block"> 饭场是乡村人吃饭聊天的场所,是人们交流信息的平台,是文化娱乐的中心,是留给几代人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随着富裕起来的村民逐渐走进县城,在村里常住的人越来越少,昔日那红火的饭场很少有人在这里聚集,每当我从那里路过,那些端着粗瓷碗的身影,那些裹着玉米香的笑语,那些弦子里流淌的悲欢,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