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892年9月17日,在澳大利亚中部干燥而荒凉的土地上,一位名叫亚瑟·贝利(Arthur Bailey)的探矿者,带着554盎司黄金抵达南十字星镇(Southern Cross),在西澳大利亚掀起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淘金热。</p> <p class="ql-block">来自澳大利亚东部各殖民地以及世界各地的数以千计的淘金者涌入西澳,为这片偏远的大陆带来了暴涨的财富,也带了基础设施,特别是供水设施不足的挑战。</p> <p class="ql-block">西澳总理亚历山大·弗雷斯特决定修一条总长500公里,穿越沙漠的水管线。这项艰巨的任务又一次落在了早已因弗里曼特尔深水港项目而备受批评的总工程师奥康纳身上。</p> <p class="ql-block">为了项目的实施,奥康纳聘请了维多利亚州著名水利工程师托马斯·霍奇森(Thomas Hodgson)负责勘测数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以确定合适的水坝选址。</p> 延迟三年的开工 <p class="ql-block">1896年,在搜寻了近5000平方公里的原始灌木林、沿着赫莱纳河(Helena River)追踪了数月之后,霍奇森领导的勘测队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水坝选址。</p> <p class="ql-block">奥康纳的设计要求建造南半球最高的水坝,规模巨大,所需的材料必须是当时最先进、强度极高的混凝土。但更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将水输送500公里以外的金矿区。</p> <p class="ql-block">他计算出了将水抽送至终点所需的总马力。起初他计划使用两台超大功率水泵,但很快意识到这种泵将会庞大到难以实操。于是,他将整个系统拆分成了多个泵站。</p> <p class="ql-block">奥康纳将管道划分为八个段落,每一段都配有一个蓄水池和一座蒸汽驱动泵站,每个泵站负责将水推进大约60公里,送至下一个泵站。</p> <p class="ql-block">整个工程预计耗资250万英镑,这是西澳当年年度预算的两倍,若换算成今天的价值,相当于250亿美元。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未有人尝试过这样规模的工程。</p> <p class="ql-block">尽管金矿区的财富为殖民地带来巨大收益,弗雷斯特深知政府财政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对私人企业而言,这条管道是一桩极具吸引力的投资。但奥康纳坚持认为,工程必须由政府的公共工程部门来承担,他也因此招来了不少的怨气。于是,他亲自前往伦敦,利用自己的政治智慧来筹资。</p> <p class="ql-block">随着从英国借入的资金不断增加,本地的大地主阶层的反感情绪也与日俱增,他们认为政府把钱转移到那些“外来淘金者”的身上,极为不公。一些与大资本和地产利益密切相关的政治人物,也开始加入冷嘲热讽的大合唱。</p> <p class="ql-block">反对声音之大,奥康纳和弗雷斯特不得不在第一段管道尚未铺设之前,就站出来公开为自己辩护,但这根本无法说服反对的声音。在不绝于耳的“管道根本无法运作”的质疑声,弗雷斯特被迫寻求一个更具权威的评估。</p> <p class="ql-block">1896年,他将整套计划送交伦敦的工程师委员会评审。这个决定是一场豪赌,一旦委员会否定了方案,整个计划将彻底流产。</p> <p class="ql-block">1897年,奥康纳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亲自前往伦敦,为自己的输水方案进行辩护。他在那里停留了八个月,这八个月里,工程师委员会对整项工程进行了全面调查与评估,奥康纳的职业声誉与一生的理想都岌岌可危。</p> <p class="ql-block">最终,委员会给出了结论:这项输水工程完全可行。这份报告不仅证实了奥康纳作为工程师的能力,也将他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p> <p class="ql-block">1898年1月,弗雷斯特终于正式下达了开工令:</p> <p class="ql-block">“你们现在可以立即着手实施库尔加迪(Coolgardie)计划,修建通往大坝工地的铁路,建设大坝,招标采购水泵与管道,全面推进这一伟大工程。”</p> <p class="ql-block">这个饱受了三年前期论证的“不可能工程”,终于开工了。</p> <p class="ql-block">就在大坝动工不久,问题便出现了。工程师们在岩层中发现了一处巨大的断裂层,他们必须进一步钻探和开挖,深度达到河床以下三十米。这一措施使得整个大坝工程再次延迟十二个月。</p> <p class="ql-block">嗜血的媒体也又一次迅速将矛头指向了奥康纳。</p> <p class="ql-block">“以曼德林(Mundaring)目前的进度来看,恐怕第一品脱的‘特里牌纯水’要等到公元2000年才能抵达金矿区。” </p> <p class="ql-block">面对记者的嘲笑与批评,奥康纳的反应是放下手中的工作,一一回应媒体与公众的指责,这进一步消耗了他的精力与意志。</p> 是否加入联邦的纷争 <p class="ql-block">当奥康纳在管道工程上四面受敌、疲于奔命的时候,水管线工程又不幸地被卷入了澳大利亚联邦化问题(Federation)。</p> <p class="ql-block">他的愿景是:将西澳从一个“灰姑娘”般的边缘殖民地,转变为澳大利亚联邦中的积极参与者。这正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而他清楚,这一转变将需要数年努力。</p> <p class="ql-block">但在金矿区,那些新迁入的居民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金矿区居民普遍支持联邦化,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本身就来自东部殖民地。他们出于多种原因——尤其是经济利益——希望尽快加入其他殖民地组成的联邦。</p> <p class="ql-block">而这种与珀斯当局的矛盾情绪,在西澳政府颁布了“禁止矿工开采深度超过10英尺的矿井”的行政命令后达到了顶峰。这是一项非常不明智的举措,被普遍认为是偏袒大型矿业公司的政策,极大损害了个体矿工的利益。</p> <p class="ql-block">1899年3月,为了缓解日益升级的不满情绪,弗雷斯特亲自前往金矿区视察,试图安抚民心。但他没料到自己会踏入一口政治的火炉。反对势力异常强大,弗雷斯特深切地感到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日益孤立。</p> <p class="ql-block">在1899年总理会议上,由维多利亚与新南威尔士主导的其他殖民地一致同意举行全民公投,决定是否加入联邦。唯有弗雷斯特拒绝承诺,这让他彻底成为了孤家寡人。</p> <p class="ql-block">在西澳议会中,一股强大的联邦派力量迅速崛起,他们认为弗雷斯特表面上说为西澳争取更好条件,实则是反对联邦化,拖延加入。</p> <p class="ql-block">此时,金矿区的改革联盟(Eastern Goldfields Reform League)发表了一份宣言,明确列出他们对政府的不满。他们还组织了一份长达两公里、签名达28,000人的请愿书,直接递交给维多利亚女王,要求从西澳分离出去。</p> <p class="ql-block">这块新设想的州被命名为“奥雷利亚”(Aurelia),意在脱离西澳、直接加入澳大利亚联邦。</p> <p class="ql-block">面对西澳内部的撕裂,弗雷斯特变得异常焦急,他迫切希望奥康纳能在工程上取得进展,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局势、争取以自己的条件带领西澳加入联邦。</p> <p class="ql-block">大坝工地的开挖工作重新启动,而大坝的建设总共需要超过76,000桶水泥。仅仅是地基部分的施工,就预计要耗时19个月才能完成。</p> <p class="ql-block">然而,就在工程逐渐步入正轨之时,奥康纳又遭遇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障碍。</p> 被联邦终结了的伙伴关系 <p class="ql-block">1899年9月,《星期日时报》主编查尔斯·沃斯帕(Charles Vosper)发起了一场耸人听闻的恐慌式舆论攻势,公开警告称:“大坝将会倒塌。”</p> <p class="ql-block">雪上加霜的是,一艘运送输水管设备的英国帆船在西澳海岸附近遭遇海难沉没,进一步导致工程延误。</p> <p class="ql-block">此时的媒体,几乎把整个供水工程当作一个“笑话”来讽刺报道,所有的批评矛头直指奥康纳本人。而弗雷斯特的支持,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关键。</p> <p class="ql-block">在弗雷斯特的保护之下,奥康纳坚持推进这项计划。随着大坝工程逐步推进,输水管道系统也终于开始成形。数百名工人投身于这场浩大工程,共有七支由30人组成的施工队,每天平均铺设2公里管道。</p> <p class="ql-block">来自德国、美国和英国的铸造厂供应了76,000吨钢板,用于在珀斯的工厂中制造超过60,000根钢制输水管。在当时,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笔单一钢材订单。</p> <p class="ql-block">在输水管道一路向东推进的同时,弗雷斯特正在面临着失去金矿区的威胁。</p> <p class="ql-block">随着联邦进程的推进,珀斯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在经济和政治上都被孤立的大英殖民地的首府,弗雷斯特在竭力保住自己的权力。</p> <p class="ql-block">那时的澳洲,只有男性拥有投票权,而金矿区的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弗雷斯特深知他们有可能在选举中将他拉下台。</p> <p class="ql-block">事态之严峻,以至于在1899年8月,弗雷斯特采取了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举措:他推动立法,使西澳成为世界上最早赋予女性选举权的地区之一。他试图通过女性选票来抵消来自金矿区男性选民的政治压力,以期稳固自己的政治前途。</p> <p class="ql-block">1900年是决定弗雷斯特的命运的一年。这一年,英国政府正式敦促他尽快让西澳加入联邦。</p> <p class="ql-block">担心西澳被整个国家发展大潮抛在身后,弗雷斯特终于同意举行全民公投。</p> <p class="ql-block">他为这一刻筹备了多年——修建港口、铁路、公路和输水管道,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殖民地的经济发展,让西澳进入了20世纪的现代化进程。</p> <p class="ql-block">他本希望在完成这些宏图之后再让西澳加入联邦,但时间已所剩无几,现在,决定权落在了人民手中。</p> <p class="ql-block">尽管此前媒体与政界广泛讨论西澳可能成为最后一个对加入联邦“持反对态度”的殖民地,但真正到了公投的那一天——1900年7月31日,西澳人民却以压倒性多数支持加入联邦。</p><p class="ql-block">这场公投创下了投票率和支持率的双重记录,西澳的联邦派以三分之二的优势赢得胜利。</p> <p class="ql-block">1901年1月1日,在悉尼的百年纪念公园举行隆重典礼,澳大利亚联邦正式成立——六个自治殖民地合并为一个统一国家。而这个曾被视为“灰姑娘”的西澳,终于赶上了联邦的舞会,成为国家的一员。</p> <p class="ql-block">然而,这也标志着弗雷斯特与奥康纳之间长达数年的合作关系走向终结——他们曾共同经历风雨、推动大业,但这一段时代性的搭档,即将告别历史舞台。</p> <p class="ql-block">在担任西澳大利亚州总理近十年之后,约翰·弗雷斯特辞职,转而投身联邦政治。对弗雷斯特而言,这是一个凯旋时刻,是他宏伟蓝图的收官之笔,也是他日益膨胀的政治抱负达到巅峰的时刻。但对于奥康纳来说,弗雷斯特的离去将是致命的打击。</p> 击垮奥康纳的最后一根稻草 <p class="ql-block">弗雷斯特辞职后,接任西澳总理职位的乔治·里克(George Leake)是一个公开反对输水管道工程的人。很快,新的调查接踵而至。失去了弗雷斯特这个曾经的“保护伞”,奥康纳不得不独自面对一切。</p> <p class="ql-block">大坝工程中最大的技术挑战是输水管道的铺设——总共需要安装65,000根管道,每根重达一吨以上。传统的人工填缝工艺被证明是一项极其艰苦又缓慢的任务。到了1901年12月,进展缓慢到了威胁整个项目如期完工的程度。</p> <p class="ql-block">为了加快进度,处于绝境中的奥康纳作出了一个颇具争议的决定:他批准雇佣一家私人承包商——库斯顿公司(Kuston),采用自动填缝机械来提高效率、推进施工。</p> <p class="ql-block">然而,这一举措却将奥康纳推入了一场政治丑闻的风暴中心。</p> <p class="ql-block">他的得力助手霍奇森(Hodgson),被发现从承包商库斯顿(Kuston)那里借钱,在管道沿线大量购买土地。</p> <p class="ql-block">1902年2月19日,西澳正式成立一项皇家调查委员会(Royal Commission),对库尔加迪输水工程(Coolgardie Water Scheme)的执行与管理问题展开彻查。委员会将调查一切有关管理不善与腐败的指控,并拥有暂停工程施工和建议刑事起诉的权力。</p> <p class="ql-block">痛恨奥康纳的媒体立即蜂拥而至,《星期日时报》更是用最恶意的揣测对他未审先判。早已身心俱疲的奥康纳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负荷,他连为自己澄清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方面把霍奇森索贿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一方面用酒精麻痹自己,直到彻底崩溃。</p> 奥康纳的大漠悲歌 <p class="ql-block">1902年3月10日,奥康纳坐在书桌前,写下了他留给世人最后的话:</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当前的处境已变得不可承受,眼前有重要工作待完成,却还要应付三个调查委员会。我们过去可能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但在未来也将被严重掣肘,难以做好任何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我感到我的大脑已经出现问题,我极度担忧这种压力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库尔加迪输水工程没有问题,如果给我机会,并能保护我不受误解与诽谤的影响,我本可以完成它。但现在,这种希望已不复存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也许把这项工程交给一个全新的人来完成更好——他不会背负既有的责任包袱。”</span></p> <p class="ql-block">奥康纳的最后留言,没有提及家人,只是围绕工程的技术细节展开,他清晰地告诉人们自己对整个工程依然充满信心。</p> <p class="ql-block">用颤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奥康纳骑马走入弗里曼特尔南滩(South Beach Fremantle)的浅水区。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是一声枪响。</p> <p class="ql-block">对奥康纳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荣誉”与“声誉”是高于一切的价值。</p> <p class="ql-block">许多人认为《星期日时报》的舆论攻击,是逼死奥康纳的元凶,这也许带有一些“粗暴的正义”色彩,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事实。</p> <p class="ql-block">人们不禁感慨:“如果弗雷斯特还在担任总理,也许他能陪奥康纳撑过这场风暴。”</p> <p class="ql-block">1902年12月,在工程动工整整五年后,也是奥康纳去世仅七个月后,输水管道的最后一段终于铺设完毕。566公里的钢制管道,每日向金矿区输送25,000吨淡水。</p> <p class="ql-block">一百年后的今天,奥康纳设计的原始管道仍有近60%在服役,它依然是世界上最长的淡水输水管道,这项工程壮举,彻底改变了一个落后殖民地的命运,也推动了国家的诞生与发展。</p> <p class="ql-block">赛·奥康纳(C.Y. O’Connor)最终得到了迟来的平反。皇家调查委员会认定他并无不当,不仅还原了他的专业声誉,也照亮了他逝世背后那场沉痛的悲剧。</p> <p class="ql-block">约翰·弗雷斯特则继续在联邦政府任职,先后担任国防部长与财政部长,活跃于五届联邦内阁,直到1918年逝世前不久。他被英王册封为爵士(Lord Forrest),成为班伯里第一代男爵。</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劳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年3月 布里斯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