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春笺

薛国华

文/薛国华

（2025年4月）

当乌江第一缕烟雨漫过吊脚楼檐角，黄桷树新叶已蜷成翠玉卷轴。我总以为，春风是苗家绣娘银梭里漏下的丝线，总在火塘将熄时，把武陵山的褶皱绣满珙桐花。茶马古道的蹄印里，蛰伏的虫鸣与菌子，都醒作傩戏里的长调。

黔东南的春雨最是缠绵。晨起推开雕花窗，见雷公山缠着云腰带，梯田水镜里浮着几朵野樱。戴银项圈的阿妹走过风雨桥，裙摆掠过石板缝里的虎耳草，倒比杨慎"霑衣欲湿杏花雨"更带三分山野清气。这样的天气适合翻《西南彝志》，看千年杜鹃如何把毕摩经卷染成绛色——岩画上的狩猎图腾渐次返青，而崖畔的龙胆花已替夜郎王佩好了紫玉璎珞。

去年惊蛰过青城山，见道观檐角铜铃衔着桃瓣，忽然懂得张道陵为何在此结茅。小道童扫着丹墀落梅，却扫不尽鹧鸪衔来的云雾。忽见殿后石隙里钻出簇簇报春苣苔，淡紫花瓣凝着仙露，倒像李白《蜀道难》里遗落的某个虚词，在《道藏》扉页间兀自开着。

川西坝子的春色总裹着麻辣鲜香。杜甫草堂的柴门前，辛夷花已把文豪诗笺熏成粉白。想当年薛涛在浣花溪制笺，定是掺了峨眉雪芽的清气，才让元稹"锦江滑腻峨眉秀"的句子至今带着竹香。如今抚过望江楼的薛涛井，仍能触到唐朝未凉的月色，那些被竹风揉碎的词稿，都化作了熊猫啃食时抖落的露珠。

滇池畔的春天最是冶艳。腊梅未尽，圆通山的垂丝海棠已燃起十里红云。杨升庵谪居昆明时，常在大观楼蘸五百里烟波写联。某日见红嘴鸥掠过龙门，翅尖撩起的水珠竟在太华寺粉墙上题下"春城无处不飞花"。这般狂放，倒比杨慎原作更得南诏遗韵。

最难忘渝州山城的雾春。嘉陵江汽笛揉碎晨光时，黄葛树气根正编织新的缆绳。朝天门石阶上的棒棒军挑起两筐春色——前头是南山采的春芽，后头是歌乐山落的辛夷。忽有火锅香气破雾而来，九宫格里翻滚的毛肚，竟与洪崖洞吊脚楼的飞檐，在牛油沸声里跳成川江号子的节拍。

春夜读《华阳国志》常生奇想。翻到"巴人尚巫"的段落，窗外的三角梅忽然簌簌颤动，倒像廪君剑柄坠落的五色石。想起陈子昂在射洪写"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此刻虽无伯玉幽州台，但山城轻轨穿楼的轰鸣，恰似《竹枝词》新谱的电子变奏，在霓虹里闪烁成赛博朋克的平仄。

这些年行走西南，方悟徐霞客为何在《滇游日记》里写"桃花色艳，此独冠绝"。当洱海月爬上白族照壁，三塔倒影中游动的不是银鱼，而是杨慎与李贽辩难的残章。春色何曾老去？它只是化作三星堆青铜神树的绿锈，变成金沙太阳神鸟旋转的金芒，最终凝成大足石刻宝顶山那尊柳本尊的拈花一笑。

此刻黔灵山的猴群正在争抢新桃，但我知道，在某个吊脚楼火塘复燃时，又会遇见诸葛亮南征时见过的星图——它照耀过庄蹻入滇的铜鼓，抚摸过忽必烈革囊渡江的皮筏，如今正把银河泼向天眼FAST的银碗。原来春风从未走远，它只是换了方言，在喀斯特峰林间吟唱着永恒的复调。

云贵川渝的春天，是喀斯特峰林与油菜花海的私语，是酸汤鱼与过桥米线的缠绵，更是古道马铃与都市霓虹的交响。这里春色永不落幕，正如沈从文笔下“一草一木皆历史”的西南，让每个踏春者都成为时光长卷中的一笔淡墨，晕染出“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永恒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