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自有山海 一一老四说画

摸云楼主熊灿亭

《笔端自有山海》

余少年时作画，调色盘里的钴蓝与赭石在瓷盘上碰撞出粗粝的纹路，我攥着刮刀的手指突然停住。画廊老师第三次纠正我的笔触："静物写生要遵循透视法则。"窗外的梧桐叶正沙沙掠过画架，那些被阳光镀亮的脉络在宣纸上投下不规则的影子，像极了父亲书房里悬挂的八大山人《鱼石图》——那些翻着白眼的鱼，总让我想起课堂上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石膏像。

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与陈年宣纸混合的气息。老师转身时，我迅速用刀尖挑起一簇靛青，让颜料沿着画布裂缝自由坠落。那些失控的色斑在亚麻布上洇成岛屿，恍惚间听见父亲诵读《苦瓜和尚画语录》的声浪，老式台灯的光晕里，他枯瘦的手指正划过"一画论"的段落，宣纸上的墨龙突然在玻璃板下游动起来。

童年时在旧书市淘到的《石涛画语录》，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玉兰花瓣。"笔墨当随时代"的字迹在昏黄纸页上流淌，我第一次懂得山水可以不必拘于皴法，墨色里自有天地。某个暴雨夜，我偷偷用毛笔蘸着蓝墨水在草稿纸上涂抹，闪电照亮窗棂的瞬间，那些狂乱的线条竟在纸上蜷成了舞动的龙。

雨水正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墨迹在潮湿中晕染出山海轮廓。母亲推门而入时，我慌忙用课本盖住湿漉漉的涂鸦，却不知靛蓝已渗透纸张，在几何习题背面凝结成旋涡状的星云。那年深冬，我跪在祠堂青砖上临摹《富春山居图》，炭笔突然折断的脆响里，分明听见黄公望在卷末题跋中轻笑。

高二那年参加市青少年美展，我执意用丙烯在亚麻布上堆砌出变形的向日葵。花瓣是破碎的金箔与暗红的铁锈色，花盘中心镶嵌着半枚生锈的螺丝。评审老师扶了扶眼镜："这不符合传统审美标准。"可当我说起梵高割耳前夜写给提奥的信，说起机械时代里被异化的生命，展厅角落忽然传来掌声——隔壁中学的女生举着画夹，她的速写本里爬满会说话的仙人掌。

颁奖典礼那天下着冻雨，我的装置作品被移出主展区。却在消防通道转角遇见那个画仙人掌的姑娘，她正用口红在防火门上描绘沙漠开花。我们蹲在应急灯下交换速写本，她的画纸里渗出龙舌兰酒香，我的涂鸦中飞出蓝钢蝶群。保安的脚步声逼近时，我们各自撕下半张画纸吞进胃里——那些未完成的线条至今仍在血管中游走。

画室后巷的旧报刊亭总藏着意外惊喜。某个雪天，我在过期的《艺术当代》里读到草间弥生的波点宇宙，那些密集的圆点像永不熄灭的星辰，在视网膜上灼烧出奇异的痛感。从此我的速写本里多了会呼吸的几何图形，课桌边缘的涂鸦开始长出触须，缠绕着物理公式攀上教室的天花板。

春分那天，我用荧光喷漆在防洪堤上绘制无限之网。涨潮时分，江水漫过波点图案，整个河岸突然在暮色中漂浮起来。巡警的手电光束扫来时，我跃进水中，发现那些荧光圆点正化作发光的水母，托着我在夜色的褶皱里潜行。对岸化工厂的探照灯刺破黑暗的瞬间，我看见无数相似的灵魂正在虚空中编织光的经纬。

上周整理阁楼，翻出七岁时的蜡笔画：歪歪扭扭的太阳咧着锯齿状的嘴，彩虹是由二十四种颜色胡乱堆砌的桥。母亲说那是我第一次逃开儿童画班的"标准教程"，在公园长椅上画了整个黄昏。窗外的晚霞正将云朵染成琥珀色，调色盘里的钛白突然泛起珍珠般的光泽，我抓起画笔，在未完成的静物画上狠狠抹下一道刺目的荧光橙——这次，阴影里长出了会发光的蘑菇。

此刻画布正在月光下发酵，钴蓝与赭石在亚麻纹理间重新排列组合。八大山人的鱼从父亲的书房游进我的颜料管，石涛的皴法化作血管里的潮汐。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整幅画面突然开始流动——石膏像在荧光蘑菇丛中蜕皮，梵高的向日葵与草间的波点正在重组基因，而我七岁时画的那座彩虹桥，正从画框边缘向现实世界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