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年年•小山东》（小说）

公子小白

小山东 文/公子小白雪该落的时候，北方的草原还是深深浅浅样子。风吹过的地方，厚处因雪成丘，薄处则露出枯黄的草皮。乘车从草原驰过，狂风细雪，洋洋洒洒，仿佛落花。落花朦胧中，想起“小山东”二十八年前的样子。那时的“小山东”四十多岁，清瘦斯文，经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沉静时稍有老派文青气质。加之他极爱看书，每次家里来客人，常能看到他在沙发上手不释卷的样子。“小山东”，是他年轻时的绰号，或因他打小生活在山东，一辈子说话总有一股子山东口音的缘故。中年的“小山东”喜放歌纵酒，身上，总有一种中年江湖豪客的豪迈悲凉。武侠世界中，这种江湖人往往左手抚刀，右手持酒。醉斜斜地在夕阳中落寞，而后孑孓而行。他，年幼母亡，幼时在农村十分艰辛，不堪后妈偏欺，便和小妹很小跟着姥姥来到北方投奔亲戚。六十年代的北方，粮食紧张，家家拮据，有钱没粮票都买不到米面。每家都是孩子多、房子小，几个舅舅一商量，给老少三口找了间土房。几家供养下，从小学上到中学。海二中毕业后，被分配到边远旗县工作。随后不久，乡镇组建工商银行，他成了小镇上第一批工行职工，扎根到大兴安岭林区深处。经济独立的“小山东”，过了几年青春得意时光。那时，他如鱼归海、鸟还林，骨子里的急公好义常常让朋友信从。家中小酒桌常有四方往来，酒后更是肆意张狂。“小山东”哪里知道，这种性格，这种“熟人社会”里密切推介式的交往，将给自己带来巨大的人生麻烦。在往来熙攘中，岳父从外地带来一位资金雄厚、出手大方的南方老客。老客做木材销售生意，在林区北部几个林业局经常出入，一来二去便和“小山东”成了朋友。他可能不知道，同样在七八十年代南方好酒成侠的古龙，也将自己的人生放入了豪起悲落的武侠小说世界。 老客见“小山东”在工行信贷口颇有权势，位置重要，为人大方，顿生歹意。一次，“小山东”的岳父陪着老客到家中喝酒。酒到中场，老客愁容满面，长吁短叹，小山东很不痛快。“老哥，有什么难事，你就说一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是啊，有什么事，和我姑爷说一下。”“山东啊，跟你我就不客气了。我在北方做生意有年头了，一直顺风顺水，财运亨通。最近走了背字了，家里老有事，钱也打不开点儿。这几车木材是订好的车皮，就差给林业局打款，发不出来，我资金紧张，舍不得这些车皮啊！”“这点事啊，大家朋友一场，一起想想办法呗！”“有什么办法，借了一圈钱了。这几车正市场好的时候，发出去，也就一周，我就资金全回来了。山东，能不能，你从你们行弄点钱出来，顶多一周，钱就给你还上。”“这样啊，我考虑考虑。”“别考虑了，姑爷，该帮帮一下。”“好吧，钱得快点还啊！”“小山东”应允下来，钱很快到了老客手中，木材一车车顺利发走。老客突然消失了。这个江湖突然变得这么不江湖。 “小山东”承担了所有责任。钱，还不上，那就服法认判。“小山东”丢了大好前程，被单位开除，入狱服刑。他的岳父，也因此经常自语自责，渐渐不认人、不记事，得了老年痴呆。“小山东”在狱中表现颇好，有一副眼镜为知识分子佐证，算盘还打得好，立了财会人设，很快调整了服刑方向，在狱中帮忙干些记账杂活，少着了一些罪。狱里人缘很好，人送绰号“眼镜”。“眼镜”没有料到，因为他的过失，妻子和儿女都将受到生活不公的折磨打击。妻子工作调整，大女儿高中辍学赴外地打工，全家好多年都在应对偿还银行债务的诸多事宜。平和的江湖看似没有刀光剑影，但从来不缺险恶。小人物一旦翻了船，江湖会瞬间将其吞没。 出狱后，原单位落实“两放”人员待遇，安置了“小山东”。从此，他带着烟袋锅、武侠书、小酒盅进入自己的江湖，“三件法宝”不离身边。他学书中的侠气，独自时白日放歌纵酒，围炉后众友把酒夜话。他，把委屈放在心底，一天三顿，饮成醉侠模样，一心入梦修行。多年以后，他回到山东。探望了年老的父亲，谅解了过去的种种。母亲的墓地却找不到了，当时的坟地都埋在自家地边，改来改去，现在也不知道成了谁家耕种的土地。一大片人参苗茁壮地生长在他怀疑是母亲墓地的上方。地太大了，他只好放弃将她带回大兴安岭与姥姥相聚的想法。六十出头，他到了癌症晚期。瘦骨嶙峋，昏昏沉沉时，他问老伴，快过年了，现在是大年三十吗？问了几次，春节到了。他没了喝酒抽烟的气力，却想让大家过个安稳好年。大年初四，他精神好一些，勉强坐在床边，对外地来的女儿女婿和家人挥了挥手。仿佛说，这辈子就算了，不和这扯淡的江湖掰扯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句歌声：“风里落花谁是主？雪域春恨锁重楼。”大家看到外面落下的大片雪花，不禁潸然泪下。都知道，再见了，“小山东”和他倔犟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