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招人稀罕的老头走了

夫子

清明假期最后一天，爸爸走了。从第一天回老家给妈妈上坟，到第三天爸爸安然离去，这个清明我竟集齐了二老双亲的怀念与告别。怀念妈妈，告别爸爸，也许没有谁的清明会像我这样应景了。 我与父亲性相近、习不远。除了时代背景不同、社会环境各异，具象生活表达有所不同外，我深知在性情内核方面，自己与父亲其实很像。虽然爸爸的有些活法、做法、爱法我不苟同，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就是很像他。也许这一点，只有我知道…… 母亲走的早，父亲年事高。爸爸比妈妈年长14岁、晚走14年，生年多了28载，这既有先天原因，更是爸爸的旺盛生命力和顽强求生欲使然。对于活着，不管遭遇多少艰辛、过程多么曲折，爸爸始终不弃不厌、倔强向前。这种百转千回、九死一生、曲直有度、荣辱不怵的生命特质，在爸爸的一生中随处可见，给我留下的印象、带来的影响也最为深刻。此一刻，冥冥中，我好像能够读懂爸爸的一些心思，他老人家之所以从青年才俊到下放乡野不信命不轻生，之所以疫情期间ICU插管70余天不萎靡不放弃，之所以长期卧床违背天性不焦虑不恼怒，其实是为了守护他和妈妈缔造的这个家庭能够走的更远……。那种无以名状却又坚若磐石的家庭观念，是爸爸、妈妈通过身体力行成功植入我们三兄妹骨血的至诚信念，这方面，他们二老完全可以含笑九泉。 爸爸一生，其实很苦。苦在幼年生活困顿。一岁时我爷爷就离家入关，父子从此天涯未见。奶奶带着爸爸这个独子艰难度日，恶劣之时甚至沿街乞讨、被迫改嫁，后来不得不将爸爸长期寄养在舅舅家。苦在万幸抓到好牌，却又不幸打的稀烂。穿上军装，当上军医，英俊潇洒，清风快马，本可以因为资格、由于资历，过上尊荣的生活。可是，偏偏因为一些小市民的习性，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遭受了完全得不偿失的不公待遇，葬送了大好青春，断送了职业生涯。现在想来，也许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这就是我的父亲，真实鲜活，愤青不诺，喜忧参半，悲欣交集。苦在美好生活向往长期没能如愿以偿。爸爸爱漂亮、喜整洁、好面子、也虚荣，由于开局不顺、久居烟火，往往只能望洋兴叹、欲言又止，一个感性、浪漫男人的内心渴望始终没有得到充分伸张。爸爸一生很苦，还苦在天意不全。妈妈小爸爸很多岁，本可以照料他更多年、陪伴他走更远，结果世事难料，妈妈不幸过早离世，留下爸爸一人在终老时光里独行了太多年。 妈妈走后，爸爸跟我生活。起初，他既不配合，更不服管。没有妈妈制约，他的自由天性完全不羁扩张起来。期间，虽然没有找过老伴儿，但却频繁更换保姆；虽然没有离家出走，但却天天要求外出；虽然后期不再工作（85岁后），但却每天以乘公交、坐地铁为乐，就是喜欢大千世界，就是热爱芸芸众生。那时，我满心希望把妈妈早逝的缺憾，更多弥补在爸爸身上。可是，他那些明眼小心思、直接老顽童式的不配合，常常令我无计可施、无能为力。他会把鸡蛋编号，以保姆偷吃为名把上午请来的保姆中午开掉。他会假装心脏不适，通过大费周章抗拒我不换保姆的决定。因为如此，无形中对他的照顾也就松散了起来，只是关注了衣食冷暖、守住了安全底线，但却没有更多的精神上沟通交流和和生活上锦上添花，虽然成全了他的自由自我，也给我留下了诸多遗憾缺憾…… 后来，爸爸日渐衰老，需要轮椅出行，我们交流也多了起来。大概是2018年的夏天，他把自己名下的两张银行卡交给了我。这是妈妈走后他第一时间坚决要求行使的权利。我知道，他认怂了，也放下了，他开始把余生毫无保留地托付给我了。那一刻，他很庄严，我很神圣，即便是父子，可以被托付，也觉很光荣。也是从那时起，我们父子开始了全新的互动。他越来越像孩子，我越来越像爸爸。他越来越虚弱，我越来越强大。他那煞有介事的谆谆教导和有意讨好的一颦一笑，好像带着岁月包浆的小大人，既好玩又好笑，这种近似反串的人物状态，着实可爱。我们在彼此的关系互置中，也都找到了各自的恰当相处，过程很是愉快，结果非常幸福。他几乎完全相信我能护其周全，甚至简单认为，只要我在撑腰，就可嚣张跋扈，甚至可以不老。他在无限的安全感中，肆意的像个顽童，我也深得其乐。爸爸是在92岁经历的口罩事件，可谓死里逃生、命悬一线，整个过程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性命之托，正是这份信任激发的顽强生命力和强大求生欲，才让爸爸闯关成功、平添阳寿，享年95岁。 爸爸走了，双亲尽失。即便已过天命，但也成了孤儿，这种感觉苍凉如漠、荒凉如雪，没了来路，只剩归途。 过去十四年，每当保姆来电，内心都会一紧，唯恐出了事情，事实也多是如此，不是缺衣短食，就是发热咳嗽，再就争吵打闹，此间虽无大事，但也偶感小烦。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几天没了电话，想见没了爸爸，可还是会下意识想起，是不是该烀肉、该买菜了，是不是该送纸尿裤、护理垫了，是不是该去看爸爸了。每当念想泛起，却又落寞收起，感觉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头重脚轻，生活好像出了空洞，有点无所适从。也许，照顾爸爸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此外，我对父亲的离去还是留有遗憾的，最为难过自责的是，没有在爸爸生前以两个成熟男人的身份，平心平视、平起平坐地彼此交换内心，了解他的真实过往，洞悉他的真切心肠，由我把他的故事继续留在这个世上。当初，妈妈意外离世，没有时间留下她的故事。而今，爸爸给了机会，却又带着陌生告别，这种失责，我追悔莫及。前几天，我去注销爸爸户籍。事前，对户口本每页进行了拍照，事后也依次拍了照。妈妈注销、哥哥迁出、女儿迁出、爸爸注销，这个以户口本为见证的家，就这样散去了……同一天，因为办理丧葬费，我到爸妈单位走了一圈，替爸妈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工作生活的地方。这里小时候常去，虽然变化很大，也有老楼残留，拍了照片，也替爸妈说了再见…… 妈妈早年猝然离世，丧母之痛肚心若裂，整个治丧我完全是懵的，事后很多场景都不记得。时至今日，依然无法放纵思绪去想念母亲。十余年来，一直想整理一份母亲的图文生平，撰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怀念文章，可每次开始都又停止，那种心痛窒息的感觉让我始终无法继续、无力完成。与之不同，也许是儿子和父亲的关系原本就若即若离，或许是因为近身陪伴了爸爸十四年的终老时光，床前尽孝多些，内心缺憾少些，总之，处理爸爸后事期间，我是清醒的，好像不那么痛。如今七天过去了，这种感觉好像正在反转。长期陪伴其实不是消解思念的解药，更多交流也没有带来缺憾的减少，反倒是更多的音容笑貌宛若这春雨如潮，一次次涌进我的眼中……爸爸，我开始想您了！ 2025年4月12日，乙巳年三月十五沈阳绵延小雨，父亲仙逝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