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童年最早的记忆是夏夜凉席上的那台收音机。父亲那天从外面回来,骑着新买的老鹰牌自行车,手里还掂着一台红灯牌收音机。</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农村的三大件是自行车、收音机和缝纫机。我家的收音机永远罩着母亲做的钩花布罩,母亲每天傍晚在灶屋里炒辣椒,呛得我们此起彼伏打喷嚏。但真正串起整个大院的,是窗台上支棱着的金属天线,它们像倔强的向日葵,齐刷刷朝着东北方向,努力捕捉着遥远电波里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广播节目。</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收音机里藏着另一个世界,一个闷热的午夜,我亲眼见他用改锥撬开那台红灯牌收音机的后盖。当旋钮转到某个微妙的角度,短波频道突然溢出大段英语广播,混着沙沙的杂音,像是有人隔着银河系在敲摩斯电码。母亲慌忙关掉电源,说这是偷听敌台,父亲却对着冒烟的电子管笑:“你看,宇宙在说梦话呢。”</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掌上沾着机油和铁屑,在九十年代的老家青砖瓦房里,那台老式雪花屏电视正播放《霹雳贝贝》。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读小说,她用搪瓷缸敲着膝盖说:“科幻就是农具上的铁锈味。”那时候我九岁,以为所有故事都该像田里永远干不完的农活,总在深夜农具发出金属相撞的闷响。</p><p class="ql-block"> 十五岁那年,我蹬着父亲走后遗留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去周口市新华书店。油墨斑驳的《科学画报》里,叶永烈先生用“小灵通”的眼睛带我看未来城市。归途经过铁道口时,蒸汽机车喷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我突然觉得那些氤氲的水汽里,或许正悬浮着尚未被命名的星辰。</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蹲在智能垃圾回收站前,看着小侄女用虹膜识别系统打开分类舱门,她的瞳孔倒映着蓝光,像两颗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行星。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父亲教我修收音机,松香融化的焦糊味里,他总说每根晶体管都该有金属的体温。现在的孩子不会明白,那些被淘汰的二极管里藏着多少代人的星空。 </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森林,霓虹灯替代了当年的金属天线。外卖骑手的蓝光头盔在楼宇间穿梭,像流星划过既定轨道。小侄女在平板电脑上划拉着星际探险动画,她永远无法理解,我们这代人曾在调频旋钮的细微转动中,完成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太空漫游。</p><p class="ql-block"> 去年收拾老房子,从床底拖出一个蒙尘的饼干盒。褪色的晶体管与泛黄的《飞向人马座》扉页依偎在一起,书页间还夹着半张1978年的《光明日报》,上面有篇豆腐块文章讨论“科学的春天”。我突然想起那个停电的夏夜,全家人挤在老家院子里,用收音机收听《银河铁道之夜》广播剧的场景。风掠过晾衣绳上的床单,猎猎作响像宇宙飞船的帆。</p><p class="ql-block"> 菜市场东头修表摊的老周还留着听评书的习惯,他的玻璃柜里常年躺着一块上海牌旧手表,表盘上印着东方红卫星的剪影。有次见他用镊子夹起比芝麻还小的齿轮,突然觉得这就是人类最浪漫的姿态,在毫米级的精密里,打捞着光年尺度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科幻小说早该换种活法了,当元宇宙的广告挤满电梯间的全息投影,当脑机接口成为外卖员的标配工具,我们还需要用曲率驱动或量子纠缠来编织未来吗?刘慈欣当年在娘子关电厂写《三体》时,冷却塔里蒸腾的水雾就是最好的宇宙图景。可现在一些作品里,外星人还没小区的物业机器人有真实感,那些闪着霓虹灯的赛博城市,倒不如城中村夜市里烤冷面摊的油烟味更接近人间。</p><p class="ql-block"> 上个月老张的修车铺关门了,他最后一次给我换刹车片时,工具箱底层压着一本《科幻世界》杂志,封面被齿轮油浸得发黄。“现在的年轻人都在虚拟修车游戏里当冠军,谁还稀罕真扳手?”他往地上啐了口带铁锈味的唾沫。我忽然意识到,真正的科幻危机不是想象力枯竭,而是我们失去了把生活酿成星辰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有个雨夜,我发现小侄女偷偷用3D打印机复制我收藏的老式机械手表。当齿轮在合成树脂里无声旋转时,她困惑地问:“为什么要设计会生锈的零件?”我握着那只没有体温的复制品,突然理解母亲当年的话,没有摩擦力的世界,连时间都会打滑。现在的科幻作家们就像在真空里制造永动机,他们忘了故事需要铁锈当黏合剂。</p><p class="ql-block"> 菜市场王婶的电子秤最近总是出现故障,她却坚持用珠算盘核对二维码收款。“芯片哪懂四舍五入的人情味!”她脸上皱纹里的陈年油渍,比任何人工智能都更懂这个世界生存的算法。这让我想起《乡村教师》里那个点亮文明烛火的夜晚,真正的科幻内核从来不在光年之外,而在卖菜大娘与智能秤的拉锯战里。</p><p class="ql-block"> 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有次我帮她调试健康监测手环,她突然扯掉设备说:“这玩意儿整夜发亮,害得我睡觉都梦不见你爸了。”那些跳动的数据流不知道,三十年前父亲在淮阳县城北关医院病逝的那晚,老家院子里的茅屋顶棚破洞漏下的月光,曾把整个银河系浇铸在他渐渐冷却的身体上。</p><p class="ql-block"> 或许科幻小说的出路,在于重新发现冰柜压缩机嗡鸣中的时空褶皱,在于读出外卖APP推送算法里隐藏的黑暗森林,在于听见扫地机器人撞到门槛时那声机械的叹息。就像母亲生前曾对我说,最好的道路不是完美一条道路走到尽头的,而是懂得在某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拐上一个弯,让风景在阳光下飘成人间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小侄女儿在学校布置的科幻作文得了零分,她写未来人类在脑内植入WIFI无线网络后,有个女孩偷偷保留着用铅笔在作业本写字的习惯。“我们老师说不够高科技。”我摸着作业本上被橡皮擦破的纸痕,突然想起《全频带阻塞干扰》里用教堂钟声传递的摩斯电码。真正的未来,或许就藏在那些顽固拒绝进化的褶皱里。</p><p class="ql-block"> 中元节那天给父母亲上坟烧纸钱,发现坟旁有簇野生的二月兰。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白霜,像某个未知星系投射的微弱信号。我烧完纸钱转身时,裤脚扫过地上的枯草,惊起草窝里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冲向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从来不需要曲率引擎或者冬眠舱,菜篮里沾着泥的胡萝卜和广场上不肯回家的滑板少年,早就在编织着最本真的星际叙事。</p><p class="ql-block"> 昨夜大风突至,阳台上的多肉植物在雨棚下轻轻摇晃。小侄女把她的智能台灯调成篝火模式,暖光里我们重读《乡村教师》。当读到外星文明检测到圆周率小数点后三十位时,窗外正好划过闪电。她忽然转头问我:“二叔,你说风声里会不会藏着外星人发的摩斯电码?"</p><p class="ql-block"> 最近我总梦见父母亲,他们在梦里还是穿着沾满灰尘和泥土的粗布衣服,指着院子里的长出的泡桐树说:“瞧,这多像银河系的手臂。”我醒来时正听见屋里的扫地机器人困在茶几脚下发出哀鸣,我忽然泪流满面,原来我们早已活在别人笔下的科幻世界,却还在等待故事里那种惊天动地的星辰大海。</p><p class="ql-block"> 我望向书架上父亲留下的红灯牌收音机,它的调频指针永远停在两个电台频率之间。这个瞬间,我仿佛听见银河在雨声中沙沙作响,而二十世纪的老晶体管,仍在忠实地翻译着宇宙的呼吸。</p><p class="ql-block"> 放下笔时,窗外飘来楼下面馆的葱花香气。小侄女儿跑进来,手里攥着一个用纳米材料打印的“复古”搪瓷缸,杯底印着褪色的红色标语:工人阶级有力量。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科幻现场,当科技开始拙劣地模仿生活,生活本身就成了最凌厉的科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