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冢【十七】十三将士归玉门 | 耿恭

可言

一 岳飞的《满江红》一词中写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说的便是东汉的名将——耿恭。 能啖胡虏肉，敢饮匈奴血，看得出来，耿恭绝对是个狠人。 不仅是狠人，也是个神人，至少匈奴人是这么认为的。 匈奴人认为是神人的人，两汉时期共有两位，一位是西汉的苏武，一位便是东汉的耿恭。 《史记》载，苏武被幽禁在大地窖中，断绝饮食，但他啮雪吞毡，数日不死，于是匈奴认为他是神人。 那东汉的耿恭，又是如何被匈奴人以为是神人的呢？ 二 东汉永平十七年，在北匈奴进犯西域，汉之属国车师后国岌岌可危，时任西域任戊己校尉的耿恭立即派兵三百人救援。 ——也不是他吝啬，而实在是兵力太少，他驻守的金浦城总共也才几百人。 既然如此，不如不救。但若是不救，岂不寒了西域诸国的心？他日谁还肯归服我大汉？ 但没想到，由于兵力太过悬殊，这三百人，全部壮烈牺牲。匈奴杀死车师后王之后，进兵包围了耿恭的金蒲城。 “我匈奴，骑兵彪悍人多势众，看你耿恭剩下的区区几百人如何抵挡？”匈奴左鹿蠡王挥着马鞭，看着自己麾下的两万骑兵，洋洋得意。 但他，将很快见识到耿恭的神威。 任他们如何叫嚣，耿恭根本不出城与之短兵相接，而是在城上用汉家弓弩向城下发射阵阵箭雨。 很多匈奴骑兵很快中箭倒地，哀嚎不已。 并且，让他们大惊失色的是，中箭者，伤口迅速溃烂，救无可救。并且，他们听到城上的汉家士兵大声喊道：此乃我汉家神箭，其中创者必有异！ 原来此前，耿恭命人在箭上涂上了毒药。此举，不仅提升了己方士气，更从心理上震慑了敌人——匈奴人终归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而就在其惊魂未定之际，又突降大雨，耿恭趁此昏暗良机，身先士卒，率领敢死队冲入敌阵，左突右奔，杀伤甚众！ 这两阵“雨”，匈奴人是彻底服了，此人如此神勇，还有神助，不去何为？于是下令撤兵。 金蒲城之围虽然解了，但耿恭却认为金蒲城不宜固守，于是他们移兵到了有水源的疏勒城，继续与匈奴对峙。 三 然而，疏勒城，却绝非是福地，而可谓是耿恭等人的绝地。 围攻金蒲城两个月以后，即永平十八年七月，匈奴人似乎才缓过神来，于是卷土重来，把疏勒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黑云压城，城欲摧。 而耿恭他们在这里，不仅要对峙着匈奴两万骑兵，还要对峙绝望。 因为他们面临这样三绝：绝水，绝粮，绝兵。 初战被耿恭敢死队击退后，匈奴釜底抽薪，切断了这里唯一的水源。从虎视眈眈到信誓旦旦，他们确信耿恭等人必将束手就擒。 如今疏勒古城的所在地——新疆奇台县，夏季热浪滚滚，酷热难当，烈日当空，把人生生往地里摁，而烤焦的大地，又一概拒绝不受。可以想见的是，两千年前的酷热也大抵如此。 ——他们甚至渴到榨马粪汁喝！ 没有水源的疏勒城，如同被掐断了藤蔓的瓜，他们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这是绝水。 再说绝粮。 他们开始还有汉远嫁车师后王的夫人时不时送点粮食，虽说不能吃撑，但至少还能勉强撑下去熬下去。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近来却颗粒未送，莫非，莫非她已被发现了？ 对于她，耿恭有些担心。 但同生共死的战友们，他更是揪心。 每每走过他们身边时，他常常看到他们一个个眼神清澈，可是一脸菜色，他也常常能听到他们——也包括他自己——咕咕作响的饥肠辘辘声。 除绝水绝粮之外，还绝兵。 时间继续流逝。后来，这支孤军是越来越少，每天都在减少，直至只剩下几十人。 如此减员，就算匈奴人不来攻，他们终归难以自全！ 北雁已南飞，这苦寒之地的天也是越来越冷，他们还有多少能挺过去？他们，有的仿佛已经看到了死神微笑的法令纹。 而派出去找救援的范羌，他几时能归？他能找来援军么？朝廷还记得他们否？而他们又是否值得一救？ 四 这三绝，将疏勒城彻底变成了绝地。 可以说，他们此时的境地是：孤城，万仞山。 孤城，是疏勒城，孤立无援；万仞山，是天山，高耸难越。 此时，他们欲哭无泪，欲悲谁诉，欲退无路。 然而，绝地，却并未绝心。他们无一人逃，无一人降，离开的方式只有一种：死亡。 耿恭毕竟是耿恭，战士毕竟是战士，他们还是从酷暑挺到了严寒，从严寒挺到了最后…… 那么，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面对绝水，他们开始掘井！既然这里有水源，看来地下必有储水。可是掘了十五丈，仍然看不到水！ 耿恭于是仰天叹道：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如今大汉神明，难道我们会葬送在此吗？ 说完，耿恭整理好衣服，恭敬地对井拜了两拜。 奇迹出现了，井里竟然有泉水汩汩涌了出来。 这是著名的典故——耿恭拜井。当然，这不能用神迹来解释，事实可能是，井下的水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够涌动出来。 耿恭长舒一口气，并命人把水从城墙上泼下去，让无知的匈奴人见识见识。 那面对绝粮，又将如何？ 他们煮铠甲，煮弓弩，吃皮革，吃牛筋，能吃的都吃。 而面对绝兵，他们唯有等待。 是的，唯有等待，因为已经派不出去人了，莫说匈奴围困，就算没有，又哪来力气走到玉门关？ 只能，孤城遥望，玉门关。 五 如此对抗“三绝”，匈奴人是看在眼里，耿恭果然是神人。 既是神人，何不招降之？若能招降，我大匈奴不更是神上之神？ 他们再次派遣使者带话：若降者，当封为白屋王，妻以女子。 耿恭等人强打精神，哈哈大笑。为什么？ 因为匈奴人为他们点的美团外卖到了。 “恭乃诱其使上城，手击杀之，炙（烤）诸城上。”（《后汉书·耿恭传》） 此正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什么，残忍？当他们杀我族人辱我同胞时，可知残忍？当他们掳我妻女焚我房屋时，可知残忍？ 此刻，我只看到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壮士，只看到豪迈，只看到一身胆色，令敌人胆寒！ 六 公元76年，洛阳，冬，深冬。 在经过了激烈的争锋之后，东汉朝廷终是派了一支援军前往西域救援。 可是，等他们到了西域，天山之南的戊己校尉关宠已经战死，这些将领们便认为：天山以北的耿恭孤军定也毫无生还的可能，况且隆冬的天山，大雪封山，又怎去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总之，言下之意便是：不值得。 命悬一线的耿恭等人，眼看即将被抛到命运的无底深渊。 但问题是，有些事情，不能只看值不值，还要看该不该，价值问题不应与利益问题混淆。 也许，他们太过勇敢安静，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们正在承受痛苦。 只除了一个人，范羌。 这时，早时被派去请救援的范羌站出来，强忍悲愤，坚决请求前往。但将领们还是不想前去：要去你去，给你两千人。 范羌，你亦是英雄，别管他们，羌笛何须怨杨柳！ 范羌，就这样带着这两千人的援军，和时间赛跑，翻越了一丈余雪的天山，来到了疏勒城下——他终于不负所托。 那晚，枕戈待旦的耿恭，听闻兵马之声，大惊坐起，但听得范羌遥呼：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 那晚，一身风雪、满目冰霜的范羌他们，宛若神兵天降。 那晚，月亮一定很圆，不再是过去六个月的残月如刀，逼得大地一片死寂。 第二天，他们且战且行，终于杀出了匈奴的包围圈。 此时，他们只剩下二十六人。 黄沙漫漫，白雪皑皑，他们一行，一路随路死没，两个月后，他们到达玉门关。此时，他们只剩下一十三人，并且，衣屡穿决，形容枯槁。 绝域万里，他们终于绝处逢生。 绝处，往往才能有绝唱。——他们证明了这一点。 那天，玉门关外，风悄悄停歇，杨柳渐渐挺拔身姿，仿佛也在为之肃然起敬。 也许汗青太短，除却耿恭，这十三人留下名字的，仅有：石修、张封、范羌。 历史，有时真是一堆粗糙的时间。 但是，千古卓绝最动情，不管留下名字与否，在东汉的月色与雪色之间，他们早已是第三种绝色，而历史的云山雾海，绝遮不断他们的英雄本色。 七 最后，说说耿恭的结局：坐征下狱，免官归本郡，卒于家。 ——和大多数英雄一样。 多少英雄，在战场上视死如归，而在官场上却如履薄冰，政治，实在是让人胆战心惊的东西。 但尽管如此，丝毫不影响我们对这些英雄的喜爱与崇敬。 两汉，实在有太多太多英雄豪杰让我们引以为傲，他们，文能坐令空山出锦绣，武可马踏燕然定乾坤。 我们能歌善舞，也能戈善武，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东亚病夫！ 汉族之所以叫汉族，是因为刘邦建立的汉朝； 汉朝之所以叫汉朝，是因为刘邦曾在汉中称汉中王； 汉中之所以叫汉中，是以为汉中有一条水叫汉水； 汉水之所以叫汉水，是因为汉水的流向和天上的银汉（银河）走向一致。 汉朝，星河耿耿； 汉人，耿耿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