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宝岛寻访乡人洪友年

青田县台胞台属联谊会

<p class="ql-block">  一通电话,将我的思绪拽回了乡野童年。在村里那个俗称棋盘坛的地方,前面是一片秧田,秧田与村隔一条常年潺潺流水的水圳,从底村坑引水环绕贯穿至村口瓯江里,是全村人畜饮用和秧田灌溉的水源,在棋盘坛这个地方的水圳沿摆设一溜一溜大滩石,日长累月被磨蹭的油亮,每至农闲茶余饭后,乡亲们便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有时讲民间神话,有时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唐太宗征东、水浒英雄除恶扬善的龙门阵,早年当过兵的描绘参加打日本人的故事,也有家长里短的闲聊。</p> <p class="ql-block">  因村子被称为台湾家属村,关于台湾家属的奇闻轶事听了不少,去台“国民党兵”洪友年的名字,也常常在闲谈中出现。1949年,他随国民党部队退台时受姐夫周岳荣之托,本要返乡带姐姐一同去台湾,结果却独自逃到了台湾,被亲人乡人咒骂为没良心的畜生。</p> <p class="ql-block">  “陈副县长,大家都上车了。”台北青田同乡会名誉理事长夏汉容先生的招呼,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此前,在高雄丽尊大酒店大堂,我接到同村高中同学洪元平的电话。他问我在哪,说有点事想和我商量。得知我正在台湾交流访问,他惊喜不已,赶忙说道:“呃!在台湾那太好了,哪有这么凑巧,快替我寻寻在屏东的伯父,失去联系很长时间了,不晓得现在状况如何,我爸我姑姑心里焦急着呢。”随后,他立即用短信给我发来了一个固定电话。</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我向夏名誉理事长、王大川理事长等告知了这件临时受托的寻亲之事,并征询能否改一下参访线路,拐到屏东县寻找乡人洪友年。得到同乡会陪同人员的一致支持后,我立刻拨打洪元平发来的电话。</p> <p class="ql-block">  从上车开始拨打,电话那头铃声一直响着,却无人接听。高雄市至屏东县政府驻地恒春镇有100来公里,车程要1个多钟头。一路上,我无心欣赏风景,满心焦虑不安逸,反复拨打着电话,心想家里人出去了,得早些回来才能联系上。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愈发担忧,打电话问洪元平电话号码是不是错了,还有没有其他联系方式。他说这个号码是很早前得到的,当时联系上过,后来不知为何就联系不上了,所以才托我寻找,心里面也忐忑不安。</p> <p class="ql-block">  大巴车按照导航定位到达屏东县恒春镇电力公司员工宿舍楼前,电话依旧无人接听,车上的导游既能说会道,又很热情说些鼓励信心的话。下车后,我环顾四周状况,是酷暑炎热的天气,看到这里有一排两幢的五层住宿楼,正面是济南街。 </p> <p class="ql-block">  每幢楼有四五个单元楼梯,立面贴着灰红色马赛克,突出的拱型窗框用白色马赛克贴成,一层有许多门店,《台湾新生报》的匾额挂在停车位置的单元入口处。</p> <p class="ql-block">  我回到大巴车停车处,夏汉容、王大川、留问政三位乡长急切地询问情况。我把打听到的信息告诉他们,三位乡长顿时露出茫然又为难的表情。在台湾,个人隐私权受到高度重视,一般情况下,没有本人同意,不得随意告知他人隐私信息。我们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心里十分犯难,是那种难定主意感觉的犯难。一方面是同学隔着海峡,好不容易捕捉到寻找失联几十年亲人的机会,那急切的请求让我无法拒绝;另一方面,我脑海中浮现出影视剧中那些倚着窗台眺望大陆、满怀乡愁的老人形象,洪友年老人想必也是如此,少小离家,老大却回不去。</p> <p class="ql-block">  如余光中的《乡愁》写照:“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象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况且,三位年长的乡亲全程热心陪着我们考察交流,为了帮我们寻乡亲,还特意临时改变考察线路来到屏东县,他们也同样盼着能找到同乡老人,实现两岸亲人团圆的愿望。</p> <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领着参访交流团的徐向春、杨广、王建锋、王友忠,决定用统计概率学和中国传统习俗撞凑巧碰运气的想法,从离大巴车最近的住宿楼、最近的单元开始寻访。</p> <p class="ql-block">  来到单元楼梯口,面对底层两侧的住房门,我们却有些心虚,象做“贼”一样心虚的惧感。门是里外两扇,里面是深色红漆木门,外面是金黄色铁艺栏栅门。刚要敲门,我突然想到,这样贸然敲门是否太过冒昧?这里是宝岛台湾,虽然大家同宗同种同文,但法律法规和环境与大陆不同,万一引起误会可就麻烦了。于是,一楼的住户门我们没有敲。上到二楼,我们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能贸然敲门。在三楼门口又停留片刻,心里满是惧意,最终还是没敢敲门。就这样,我们依次上到顶层五楼,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胆子敲门,因为这样寻找实在太荒唐,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而且刚才上楼时几位台胞没陪着,万一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就糟了,大家寻亲的热情一下子泄了大半截。此时,我又闪现心想如果就这么下楼回去,那这份沉甸甸的寻亲托付肯定就失败了,大陆青田高市的洪家与台湾屏东县的洪友年将永远失联,成为终生遗憾。于是,我定了定神,用中位数法直达三楼,顺着右侧住房门,果断举手敲门,不然又会因胆怯而错过寻亲的一线希望。</p> <p class="ql-block">  起初,我缓缓地、间隙地敲门,“嘟嘟…嘟嘟嘟”,敲了许久都没人应声,然而,楼道里的绕着清脆的回音。在焦虑、急切的心态和楼道闷热难耐的环境影响下,我的敲门声渐渐变得紧促起来。突然,“吱儿”一声,有人从半开门缝里探出头,眯着眼看我们。我惊讶地眼前一亮,这位长者稀疏的白发往后梳着,高高的额头下是一张长方脸,高颧骨大眼睛,高鼻梁的鼻尖部带点酒红色,典型的酒糟鼻,上身裸着,下身只穿一条浅蓝色短裤。这不是我老家青田高市乡外村洪绍年、洪松年兄弟俩吗?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模一样。惊讶过后,我立即用青田话问:“您是洪友年伯吗?我来自大陆浙江省青田县高市乡外村的,叫陈海民,他们都是来自大陆浙江青田的,洪金娟、洪绍年、洪松年姐弟仨托我们来寻找您的。”他惊愕得神情和思绪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像冰雕一样凝固在门缝里,又似腊象一般定格着。我又用青田话重复了好几遍“青田高沈人”(上了年纪的青田人习惯称高市为高沈),他才从惊愕状态变成惊讶样子,“哦哦…噢噢…啊呦呦,老家青田高沈人啊!”马上缩进去关了门,过了会儿,穿上短袖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脚上穿着拖鞋,快速拉开木门又推开铁艺防盗门,迎我们进了屋,他那兴奋喜悦的神情一直挂在脸上,久久未退。这场景似乎应验了冥冥之中自有难违的天意这句话了。</p> <p class="ql-block">  这是一间半的住房,屋内墙面的白色有些陈旧,地面还算干净,家具和用品都是旧的。进门的半个间既是客厅、餐厅,又是厨房。朝着出入门的方向,靠墙放着佛龛,佛龛正中供着观音佛像,还有电子烛台,香炉里插着许多烧完的香扦,旁边还摆放着两个长着绿剑叶的鲜菠萝。</p> <p class="ql-block">  进门左侧墙面上挂着两份中华民族传统日历和月历,日历是棍山企业有限公司鼎盛冲模零件五金行送的,日历上显示时间为公历2010年8月22日,星期日,农历七月十三日,宜订合婚、乔迁、祈福祈愿的吉日,也是我们寻访到旅台乡人洪友年的特殊日子。家里只有他孤身一人。</p> <p class="ql-block">  一进房间,我们就告诉他高沈的亲人是如何惦记着他,联系不到他,大家心里多么焦急挂念,盼着他回大陆返乡青田高沈与亲人团聚,还说他姐姐已经90多岁了,想在有生之年姐弟见见面。我们把从青田带来的青田石雕邮票纪念册送给他,他非常高兴,急忙翻看,还喃喃念叨着这是青田的图书岩。</p> <p class="ql-block">  我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他侄子洪元平的电话给他接听。伯侄俩打开话匣子,聊得十分深情,洪元平诚挚地邀伯父和家人回大陆青田高沈老家与亲人团聚,家里人都热切盼着他回来。同样的文字同样的乡音的“高沈话”而致,同样,我们有了青田“高沈”乡亲的天然的亲近感。</p> <p class="ql-block">  坐下来聊天时,洪先生道出了自己的家况与苦衷。1949年他随部队退到台湾,还在台湾上过军校,是他姐夫推荐的。那时他父亲已经过世,母亲50多岁,大姐 、二姐都出嫁、大弟洪绍年12岁、小弟洪松年9岁,他其实很爱家人,也很爱家乡。</p> <p class="ql-block">  1960年代复员后,他到屏东县电力公司工作,1965年娶了当地原住民家庭9个子女中最小的女儿为妻,当时妻子才18岁,而他已是36岁的大龄青年。婚后育有一男两女,可儿子在1965年出生,1984年却因交通事故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给他和家庭带来了沉重打击。两个女儿迟迟不结婚,更是让他伤透了心。祸不单行,上世纪九十年代,几位老友一起投钱做呈会,轮到他当会主那年,他把一次性领取的退休金和大家投进去的钱全赔了进去,血本无归,最后不得不卖掉一幢三层楼房来还钱,算下来赔进去价值160多万元人民币,整个家庭从此一蹶不振。1988年两岸开放时他就想回大陆老家看看,1989年他二姐夫回大陆返乡青田高沈,与前妻和亲人团聚了,可他由于这个缘故哪个原由等种种原因,未能如愿。</p> <p class="ql-block">  洪先生叹息着说出回不了大陆青田高沈老家的苦衷,主要有三个缘故。一是他大姐夫当时担任傅作义某部校级军需官,1949年傅作义决定在北平起义,他大姐夫所在部队某师不肯跟傅作义起义,往南退直至舟山时给他来信,让他赶回高沈老家带大姐去台湾。</p> <p class="ql-block">  但因时势难料和心神不宁,只能随部队退台,这导致大姐夫、大姐和家人乡人误会他只顾自己逃命,不回家带大姐,他怕回家受埋怨咒骂,所以不敢回老家;二是中年丧子,加上退休金和房子因呈会赔个精光,家庭经济陷入困境,回不了老家;三是他自己患上了前列腺病等多种疾病,小便失禁,无法坐长途车和飞机,心有余而力不足,回不了遥远的大陆老家青田高沈,满心无奈与无助,也许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p> <p class="ql-block">  因怕楼下等待的台胞焦急,也考虑到下一站行程时间紧张,我们起身要下楼返回停车点。洪先生执意要送我们到上车点。我们依依不舍地上车,他眼巴巴地看着,脸上满是难舍难离的神情。我们隔着玻璃窗相望,大巴启动的瞬间,从后视镜里渐渐地缩小,就象一枚被岁月遗忘的邮票,但愿这次寻访成为他归乡的路标。</p> <p class="ql-block">  我们2010年8月28日返回青田,第一时间跟洪元平同学讲述了他伯父的近况和心态,建议他带父亲早点赴台看望伯父。然而,他们在2014年随县台联会访亲团入台探亲时,却错过了与伯父生前见面,洪友年先生已于2012年病逝。</p> <p class="ql-block">  两岸之间,多少这样的离散与遗憾,那是岁月的伤痛,也是时代的沧桑。只愿未来,不再有这样的分离,亲人都能团圆。</p> <p class="ql-block">作者:陈海民,青田县台胞台属联谊会会长</p><p class="ql-block">2024年12月24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