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祠

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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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皖东，春意正浓。我驱车来到安徽和县乌江古镇，驻马河泛着粼粼波光，两岸桃红柳绿，与绵延的油菜花田相映成趣。

这条古称“乌江浦”的河道，在2200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曾见证过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幕——三十一岁的西楚霸王项羽在此挥剑自刎，将他的传奇与遗憾永远定格。

乌江镇东，驻马河南，一座名为凤凰山的小土丘静静矗立。山不高，山脚的海棠花开得正艳，而山顶红墙围拢的，便是始建于唐代的西楚霸王祠。

沿着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祠堂门楼飞檐高翘，朱红色的门额上镌刻着“西楚霸王灵祠”六个隶体大字，笔力雄浑，乃唐代书法家李阳冰所书。

推开厚重的木门，迎面是享殿，殿中项羽戎装塑像巍然屹立，红袍金甲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仿佛那位“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的霸王仍在此睥睨天下。

梁上悬着赵朴初手书的“叱咤风云”匾额，墨迹如刀剑相交。

两侧则是林散之的草书楹联：“犹听叱咤之声，外黄未坑，能存孺念，壮哉，心鄙秦皇帝；忍见风云变色，虞姬自刎，专为报恩，败已，头抛吕马童。”

这位乌江籍的书法大师，以狂草写尽项羽的悲悯与刚烈。

读到“外黄未坑，能存孺念”一句，我仿佛穿越到公元前205年外黄城下的戏剧性一幕。

十几万楚军列阵外黄城外，屠城令已下。十三岁少年昂首直面霸王，竟然说动霸王放弃屠城。

翻开《史记·项羽本纪》，每读至此，都感觉刚硬的史诗透出温润的人性之光，即便是微弱的人性之光。

须知几年前，坑杀秦降卒二十万的，也是这位霸王。

享殿四壁嵌满历代名人的题刻。东墙有毛泽东1939年手书的杜牧《题乌江亭》：“胜负兵家事有之，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笔走龙蛇间，透出对项羽失败的惋惜，以及“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战略思想。

而西壁有著名书画大师范曾所题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个大字。

两千年前那位居巢老者范增若知后世同名画家在此留墨，不知该作何感想？

历史在此完成诡异的回环——谋士与画师同名同姓，霸王死于“亚父”家乡，又与“故人”隔世重逢，宿命般的巧合让祠堂平添几分神秘。也包含有若干天数难料的成分，令人嗟叹不已。

殿后神道两侧，明代石人石马肃立，尽头是一座圆形墓冢，高约三米，碑刻“西楚霸王衣冠冢”。当年项羽自刎后，乡民收敛其残骸与血衣葬于此。我在墓前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中，仿佛听见项羽的豪言仍在回荡：“彼可取而代也！”

山顶有座乌江亭，相传项羽曾在此拒绝乌江亭长渡江的劝谏，慨然道：“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最终选择以自刎保全最后的尊严。

更令人唏嘘的是“抛首石”——项羽临终竟将头颅赠予故人吕马童。马童是项羽的老部下，有人说他是项羽的侍从，后来投向了刘邦。项羽不但不计前嫌，居然还以头相赠。

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豪气，在权谋家眼中是幼稚，在诗人笔下却是英雄主义的绝唱。

钟亭内，一口古钟静静悬挂。当地人每年祭祀时，必鸣钟三十一响，以纪念这位三十一岁便陨落的绝代英雄。

离开时，偶遇几位安徽大学的学生在景区门口争论《项羽本纪》。

“若他肯用韩信……”“若鸿门宴杀了刘邦……”他们面庞稚嫩，却热烈探讨着千年前的“如果”。

忽然惊觉，项羽自刎时，也不过比他们年长几岁。二十五岁灭秦称霸，三十一岁饮剑乌江，他的一生如压缩的星辰，燃烧得炽烈而短暂，却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光痕。

春风拂过，油菜花的香气裹挟着泥土的湿润扑面而来。驻马河水依旧流淌，而霸王的故事，仍在人间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