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底层人（二十七）

海上明月

竹青急忙走到父亲身边，用被角给他擦了一下眼泪，说道：“哭啥呢？” “虎子，你怎么才回来？” “我下午才走的，尽量避开白天吧，大街上人多眼杂的。” “虎虎，你还没吃饭吧？妈一接到你的电话，听说你要回来，就把娟子叫过来，捏了些饺子，一直等你也不回来，后来你爸饿了，我们就先煮起几个来，我喂了你爸十来个，娟子吃了几个，因为时间不早了，她就不等你了，先回去了。我把剩下的煮起来你吃吧。” “还用专门捏饺子？不时不节的。”竹青说道。 “傻孩子，你回来妈和你爸就比过时节也高兴。”母亲边说边进了里屋，给电饭锅里添上水，按开开关准备给竹青煮饺子。 因为路途遥远。竹青临回时也没给父母买什么东西，只在县城下了车以后，买了一箱老年人喝的无糖钙奶和几斤香蕉。 竹青在父亲身边坐下，问他道：“爸，吃香蕉吗？我给你剥个香蕉吧。” “嗯，吃上一根吧。”陈三根含糊不清的说道。 竹青拿起一根香蕉，剥了外面的皮，递给父亲：“爸，吃吧，香蕉是润肠通便的。” 母亲说道：“你爸可不用润肠，一天也能顺顺当当拉出来。我和你妹才刚刚给他换了一条纸尿裤。别看一天价就在床上，没一点运动量，可是能吃能拉的。” “能吃就好，人老了就怕不想吃饭！” “你爸的饭量倒是还行，他这主要是脑子里的毛病，他的脑子不如前两年清醒了，有时候他的那些一块相处过的朋友们来看他时，有的他能认出，有的他就叫上不名字来了。” “还是脑血管堵得更严重了，药还吃的吧？” “吃着呢，吃着好几种呢。” “记得每天给他按时吃药，得了这病就离不开药了。” “可不是嘛，就是药养着呢。我看水开了没有，开了咱下饺子。”母亲转身进了里屋。 竹青看见电视柜上的电视也换了，原先看了十几年的那个老古董电视不见了，换成了大液晶电视。便问他爸：“爸，啥时候换的电视？” 陈三根也记不清了，问竹青母亲：“咱这个电视是啥时候换的？” “你这记性真不行了，刚换了连两个月也不够。”竹青母亲在里屋答道。 “那怎么不开了看？” “你妈不会开。”陈三根说道。 “不会开还买那干啥呢？遥控器呢？” 竹青妈在里屋说道：“在电视柜下面的那个抽屉里面，两个呢。” 竹青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遥控器，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用哪个开，他根本没用过这种液晶电视，到现在他一直看的还是过去那种老式电视机。 这时竹青妈端着一盆煮好的，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放到竹青爸床跟前的那张圆桌上，说道：“虎虎，到柜子里取上个碗筷吃吧。” 竹青到里屋的碗柜里取了两个碗，见里面还有半盘凉拌黄瓜，也一并拿了出来。母亲见他没拿出醋来，说道：“你不是好吃醋吗？怎么不把醋拿出来？” “没看见，不知在哪儿放着。” “就在柜子里面，我去取吧。”母亲从里屋拿出一壶醋和两双筷子，放在桌上，对竹青说道：“虎虎，你自己夹着吃吧！冰箱里还有条火腿肠，妈给你拿出来切一下。” “不用切了，你也坐过来吃吧！” “妈不着急，自从你爸得了这病以后，我们就连肉也吃的少了，今天是你回来了吧？妈专门到玉环的小铺子里给你买了个火腿肠。”母亲边说边走到冰箱跟前，从里面取出一根长方形的大火腿肠，拿到里屋切去了。 竹青取过一只碗，往里面夹了五六个饺子，到了点醋，刚吃了一个，一转头见他父亲正盯着那盘饺子，那眼神就像是一个馋嘴的孩子看着别人碗中的好吃的东西，想吃又不敢吃。竹青心想：老爸是不是还想吃？便问他：“爸，你是不是还想吃个饺子？” “嗯，还想吃个，你妈做的饺子好吃。”竹青看父亲的那个神态，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馋嘴的老小孩。昨天也不敢擅自做做给他吃，便问里屋的母亲：“妈，我爸还想吃个饺子，敢不敢再让他吃个？” 他母亲端看一盘切好的火腿肠出来，对竹青说道：“你爸现在就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了，眼馋肚饱，一见别人吃饭他就想吃。” “那就让他再吃几个吧，他觉得香才想吃。” “吃上不动，全推了粪蛋蛋了。队里的时候，队长张老三好骂别人是个造粪机器，你爸现在真就是个造粪机器了，每天就是吃上拉了，吃上拉了。” 竹青知道母亲的不易，对于母亲这几句抱怨的话，他的内心深感愧疚，不安，老父亲瘫痪成这样，基本上就靠母亲一人伺候，自己作为儿子却帮不上母亲的一点忙，用古人的话说，就是个不孝之子。古语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现在父亲病成这样，正是最需要子女照顾的时候，自己却常年躲在外面，家也不敢回。唉，这辈子怎么活得这么失败，这么不由自主。 “他都这样了，还指望他干啥呢？想吃想喝就行了。”竹青把饺子一夹两半，夹起一半喂到父亲嘴里。看到老父亲嘴里那稀稀拉拉的几颗牙。竹青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对自己老了以后的恐惧，自己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是父亲这个样子。唉，人为什么会老，永远年轻该多好。 竹青连着喂了他老父亲三个饺子后，问他：“还吃不？” “还吃。” 竹青正想再喂他一个，竹青母亲说道：“可不敢再让他吃了。刚才你回来以前，我已经喂了他十来个了，他现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道饥饱，咱们好人也不敢吃太多了，何况他还是个病人。” 竹青想想也是，便对他父亲说道：“爸，别吃了，吃的太多消化不动，想吃明天再吃吧。” 陈三根似乎还没吃过意，眼睛里流露着一种乞怜的神色，口中呐呐地说道：“不喂了？” 看着父亲可怜巴巴，象个贪吃的小孩似的，竹青心中一阵不忍，他终于还是夹起一个饺子，送到老父亲嘴边，象哄小孩似的说道：“再吃一个可千万别再吃了，吃多了肚子难受！” 陈三根象个听话的乖孩子一样答应着：“嗯，就吃一个了。” 吃过饭后，竹青问他妈：“这个电视怎么开，打开让我爸看会儿电视吧。” 竹青妈说道：“我也没学会开，娟子教了我好几遍我也不会，两个遥控器，一会儿用这个，一会儿用那个，开了以后近是广告他，还有的付费才能看，台也不会倒，不如咱以前那个旧的好用。” “那就用那个旧的就行了，为什么要换呢？” “那个旧的坏了，显像管烧了，牛牛说不值的修了，就给买了台新的。谁知道这么不好操作。唉，真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使用不了现在高科技的东西了。” “我也不会开这种液晶电视。“竹青拿起手机，坐到他父亲身边，说道：“电视开不了，我给你打开手机，你听听歌吧。” “嗯，就听歌吧！”陈三根含糊不清地说道。 竹青知道，人老了喜欢怀旧，一些老电影，老歌曲都会把他们带回的他们年轻时的那个激情如火的年代。于是就在手机上搜出一首学大寨在时代的歌曲，叫《敢叫日月换新天》：“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就在这山下边…”当手机里响起了郭兰英高亢，优美，天籁之音般的唱腔时，陈三更的眼睛突然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头脑也似乎清醒了许多，对竹青说道：“这是郭兰英唱的吧？” “你还能听出是郭兰英唱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队里的喇叭里一天价就是放着她的歌，还有那首一绣毛主席二绣周总理。”陈三根的话虽然含含糊糊的，但竹青还能听得懂。 “那是《绣金匾》，也是郭兰英演唱的，一绣毛主席，二绣总司令，三绣周总理。”竹青给他父亲纠正的道。 听完《敢教日月换新天》后，竹青又给他父亲从手机上搜出了几首带着那个时代烙印的老歌，电影《青松岭》主题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向前》，耿莲凤，张振富的《逛新城》，马玉涛的《看见你们格外亲》等，开始的时候，陈三根听得很认真，但听着听着便闭上了眼睛，头也歪到了一边儿，竹青妈对竹青说道：“你爸瞌睡了，让他睡吧。” 竹青凑到他父亲耳边说道：“爸，瞌睡了吧，早点睡吧。” 陈三根睁开眼睛，看着竹青，有气无力的嘟嚅道：“不瞌睡。” “那坐的困了吧？我扶你躺下吧，躺下也能听。” “嗯，躺下吧！” 竹青把父亲周围围着的被子和枕头移开，轻轻地扶着他躺倒，把被子给他盖好，然后把手机放在他枕头边，手机里仍然播放着一些五六十年代的歌曲，陈三根听着听着，慢慢的睡着了。 竹青把手机关了，对母亲说道：“妈，你也早点睡吧。” 老母亲用手抚摸着竹青的头，感慨的说道：“虎虎，你也这么多白头发了。” “五十岁了，哪能没白头发？” “你也倒五十了，妈一直以为你还小呢。岁月不饶人呀！累了吧，到里屋早点睡吧。” 竹青进了里屋，把灯开了，见床上有枕头有被子。他把被子拉开，脱了外套，挂在墙上的那个挂衣钩上，把鞋一脱，便上了床，靠着墙看起手机来。这是他母亲进来了，端着一盆子水，对竹青说道：“虎虎，洗洗脚吧。”竹青有点不耐烦地道：“我又暂时不睡，临睡前再洗吧。” “我把水都给你端进来了，快洗吧，要不一会儿就水凉了！” 竹青只得脱了袜子，坐在床边，把脚伸进水盆里面，母亲俯下身子要给他洗，竹青不让：”妈，我自己洗吧。”母亲却不听他的，径直把手伸进水中，捧着竹青的脚丫子，便给他洗了起来。 “你小的时候，妈没少给你洗过脚，刚开始的时候，你的脚才这么大。”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竹青的脚上比划着，“后来，人也长，脚也长，越长越大了…” 竹青并不想听这些母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他小时候的故事，却又不忍心制止母亲，只得耐着性子听。其实，他知道父母都是这样，自己不也经常在女儿面前讲她小时候的事吗？竹青现在才体会到，女儿小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同样自己小的时候，肯定也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候。所以她才会不厌其烦的跟自己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其实也是对那段已经逝去的幸福时光的回忆。 洗完后，竹青自己用脱下来的袜子擦了擦脚，然后就把袜子泡进洗脚水中，坚决不让母亲洗了，自己胡乱揉搓了几下，拧干水搭在了床头，然后端着那盆洗脚水进了厕所一看，厕所已经变样了，不是原先那个茅坑了，而是换成了抽水马桶。. 回到屋内，竹青问母亲：“厕所啥时候改了的？” 母亲说道：“今年春上，村里给统一改的。这两年镇上变化挺大的，每条巷子里的路都给硬化了，还安上.路灯，大街上还修了下水道，听人们说，过段时间还要安那种用电的炉子，冬天不让上火炉子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太原周围早就不让烧煤了，全改成天然气壁炉了，国家补贴一部分费用，算下来跟烧炭也差不多，还干净，不用掏灰倒烟筒。”竹青说道。 “社会发展的是越来越好了。我还多次跟你爸说过，你可要多活上几年，看现在的社会发展的多好，哪怕是在天北京上海，打开手机，两个人也能见面，买东西不用去商店，坐在家里人家就给送上门来了。”母亲对当今社会日新月异地发展很惊奇也很满意。 “我爸肯定能多活几年的，怎么的也得活到80岁吧。”竹青心里期盼着父亲能多活上几年，熬到自己把饥荒还完，好好伺候上老父亲几年，尽尽自己做儿子的孝心。 “唉，我也是盼望他多活几年，虽然他成了这样，屎尿也送不了，但他活着，妈就有个伴儿，有个跟妈说话解闷儿的。你和娟子回来也能见上他。可是看他这样子恐怕也活不多久了。前几天你子恒叔来了，看了看你爸，俩人告诉了一会儿，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你爸的状态不大好了，身边尽量不要离人了，恐怕也就是一半年了。”母亲神色悲观的对竹青说道。 “不会的，”竹青不相信，“我爸想吃想喝的，肯定没事。还有瘫痪在床躺好几年的呢。〞 “唉，今年他的状态跟前几年就不一样了，前几年他精神也好，也乐观，我们俩之间话也多。但今年跟他告诉，他也是少精没神的，而且经常提起他那些死去的朋友们，他跟我说了好几回，说他梦见二补生叫他喝酒呢。民间有个说法，梦见死去的人叫你，就不是好兆头。” 二补生是竹青父亲的老朋友，患食道癌己死去好几年了，母亲的话让竹青心里特别难过，也特别害怕，他真的担心父亲哪天突然走了，他可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他希望父亲至少再活上三年，他用两年时间把饥荒还尽，然后回来侍候上父亲一年，这样的话，即便是父亲走了，他心里也不会感到太愧疚了。 “我爸跟二补生是多年的好朋友，夜里梦见他也是正常的，我还经常梦见我又到我姥娘家了，还是那间黑窑洞，我姥娘在炕上坐着。你也别乱想，没事的，我爸肯定还能活上几年，他不是说他要看到倩倩大学毕业成家了才会走吗？现在倩倩刚毕了业，还没找对象呢，他怎么会走呢？”竹青与其说是安慰母亲倒不如说是安慰他自己。 “我也希望他能够看到倩倩结婚的那一天，倩倩小时候你爸也特别疼她，如果能看到倩倩结婚成家，他就是走了也没啥牵挂了。” “肯定能，倩倩现在已经毕业工作上了，再有两三年还不结婚成家？让我爸好好活着，至少也得再活三年，等到倩倩结婚出嫁的那一天。”竹青内心希望上天能够帮帮自己，保佑他父亲至少再活上三年，让他把饥荒还了，尽尽孝心再走。 “还能活多久，那就看老天爷吧，如果老天爷让走的话，谁也没办法，你爸病了这么多年，你和咱娟子都已经尽了心了，你爸就是万一哪天走了，你们也不用遗憾了。” “娟子可以说是尽到孝了，我没有呀，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哪有机会尽孝？” “你爸病的那年，你又是出钱又是在医院侍候，这还不是尽孝吗？你和咱娟子都是好娃们，妈知足了，不早了，睡觉吧。”竹青妈疼爱的抚摸了一下竹青那又长又有点凌乱的头发，无限爱怜地说道。 “你也早点儿睡吧！”竹青说道。 母亲出去了，竹青并无睡意，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第二天早晨，母亲还没起来，竹青就早早起床了。来到院子里，天还没有大亮，空气中雾濛濛的，母亲开出的那一块小菜地里，青的红的西红柿，结的一串一串的，犹如青红的玛瑙翡翠。但青椒却是干瘪的，比枣子大不了多少，几棵茄苗长得也不好，上面挂着的茄子与小孩的拳头相差无几。到是五月鲜豆角结的很稠，密密麻麻的悬挂的豆角藤上，细长而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