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的老槐树抽新芽了,碎金子似的阳光在屋顶跳跃,我终于能平静地铺开信纸。母亲离开的那个傍晚,正是初春时节,暮色裹着老屋的青瓦,檐角垂下的冰凌已悄悄融化,像母亲噙在眼里的最后一汪春水。</p> <p class="ql-block">1935年的雪压弯了华北平原的茅草,外婆的土炕上,新絮的棉花胎裹着个猫儿似的女婴,煤油灯晕黄的光里,外公用烟斗在炕沿磕了磕:"就叫桂枝吧,寒冬里抽枝的树最经活。"母亲总说她是株倒长的树,根须扎在苦日子里,枝叶却朝着暖阳伸展。</p> <p class="ql-block">那年月,日寇的铁蹄碾碎的不止是村口的麦场。母亲说记得最清楚的,灶灰里藏着掰碎的烤山药,玉米面饼子被外婆掰成八瓣,扒出来时还烫手,烫红的掌心印着六道竹篾纹——那夜她给弟妹编的新草鞋,鞋尖上缀着朵风干的打碗花。二十岁嫁进父亲家,陪嫁的木箱里装着半匹土布,老照片里穿粗布褂子的新娘低眉浅笑,发间别着朵褪色的绢花,像早春怯生生的二月兰。</p> <p class="ql-block">八个孩子啼哭此起彼伏的年月,母亲把岁月纺成了经纬。鸡叫头遍时灶膛的火星子已经亮了,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在油灯下翻飞。最艰难的饥荒年,她带着大姐去野地里挖茅草根、寻野菜,把草根和榆树皮晒在窗台,孩子们围着石磨转圈,磨眼里漏下的碎屑掺进玉米面,蒸出来的窝头带着青草气。那年除夕,她悄悄往每个孩子枕头下塞了块水果糖,隐约星光下,我看见她舔着皱巴巴的糖纸,舌尖沾着星点甜味。</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给父亲剃头,剃刀在苍老的喉结上颤抖,她忽然笑出声:“年轻那会子给你缝褂子,针脚可比这齐整。”父亲走的那年是在特殊时期的初夏,我们在外地的子女都不能回去,八十八岁的老母亲抱着父亲渐渐凉下去的脊梁。此后她经常絮絮地说起往事,说生产队解散那天,父亲赶着分到的老黄牛和小山羊,牛铃铛在暮色里叮当响;小山羊的绒毛蹭得她手背发痒;包产到户后第一季秋收,金黄的玉米、火红的高粱、压弯了腰的谷穗盛满了丰收的喜悦,孩子们像小田鼠般穿梭在田地里;当领到第一笔养老金时,她们摸着存折上凸起的数字,手指微微发抖,不敢相信农民真的也能领养老金。</p> <p class="ql-block">昨夜春雨淅沥,我忽然想起母亲总说,人活一世就像地里的庄稼。九十一载春秋,她把自己长成了最朴素的玉米,在时代的季风里深深扎根,用穗子上的每一粒米,喂养了八个奔向远方的春天。如今她和父亲重新变成两粒种子,落在故乡的泥土里,等着清明时节的雨,长出整个春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