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窗前的香椿树

缪宏飞（耕耘者）

我对香椿树的感情，颇有些复杂。

在乌溪江老宅的窗前，那棵香椿树如同时光的刻度尺，丈量着我童年的晨昏。初春第一缕暖风还蜷缩在冻土里时，它已擎着绛紫色的嫩芽刺破寒空，像举着无数支蘸饱朱砂的笔，在料峭中书写春的宣言。这蓬勃总裹挟着仓促——新叶尚未染透苍绿，便裹挟着细枝簌簌坠落，褐色的枝条砸在青石窗台上，噼啪作响如时光碎裂的声音。

十载春秋，香椿的辛烈气息始终浸染着清明时节的餐桌。母亲踩着竹梯采摘嫩芽的背影，与油锅里"滋啦"腾起的雾气，在记忆里氤氲成永恒的定格。金黄的蛋液裹着翡翠芽尖，在父母碗筷起落间，沉淀出光阴的琥珀。我却总嫌那味道太具侵略性，像树本身倔强的性格，不由分说地填满整个春天。

因国家建设水电站，移民迁徙至城郊那年，父亲在屋后又种下一株香椿。当我如初生的嫩芽般离家远行时，它的枝桠已够得着二楼的窗棂。这些年见过太多风景树：春日樱花堆云砌雪，秋日银杏鎏金点翠，法国梧桐宽大的手掌托住整个盛夏。可每当夜风摇响窗外的树影，总恍惚听见老宅前香椿叶与风絮语——那是种带着急迫的沙沙声，仿佛在追赶什么。

十年前的端午，站在老宅空荡荡的窗前，我才读懂这种急迫。被砍伐的树桩如大地睁着的独眼，年轮里淤积着陈年雨水。"挡光，砍了。"父亲轻描淡写的话惊起一圈涟漪。暮色中，裂缝里钻出的新枝正托着片残叶，在晚风里摇摇欲坠。这孱弱的绿让我想起史铁生在地坛抚摸过的老柏——所有倔强的生命都在裂缝里藏着汪洋。

突然明白香椿为何总匆匆发芽又匆匆凋零：它不过是想替不能挪动的根系，多收集些阳光雨露。就像现在的我，在水泥森林里不断伸展触角，跌倒了便在年轮里生长出新的脉络。深夜伏案时，常感觉掌心贴着圈木质纹理——那些被砍伐的，终将以另一种形式重生。

今晨拆开母亲托人带来的保鲜盒，今年最后的香椿芽还沾着露水。焯烫时升腾的雾气里，四十年光阴在辛香中翻涌。原来有些存在不必永恒，当我们在某个瞬间终于懂得，年轮裂痕里涌动的，本就是生命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