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浸泡在酒中(东北方言小说)

隋洪胜

（一）

大约30多年前的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我在牡市住平房时，邻居是杨哥一家三口。杨哥 50出头，瘦高个，面相有点麦麸色，心直口快，火爆脾气，是个爱说爱笑的社交“达人”，从工程公司建筑工人岗位上下岗，在一私企当保安。

杨哥有个癖好，每晚都要喝一杯，纯粮小烧，不多就一杯、二两半。有时遇见我，邀我陪他喝点，我婉言推辞，解释自己酒量很差，不喜欢喝酒，喝上两口，就脸红脖子粗。

一天晚饭后，我外出遛弯，刚出门就遇见了杨哥。他便生拉硬拽把我拽到他家，还强调“好几次了，叫你都不来，这是拿杨哥面子，当鞋垫子呀!”我把自己“酒量不行，确实不能喝。”又反复啰嗦解释了几遍。

热乎乎的火炕上，摆着一张小方桌，杨哥老伴杨嫂做了一个小笨鸡炖蘑菇、一个红烧鲤鱼，还有两碟可口的炝拌菜。边倒酒，杨哥边责怪我，“你这个当科长的，怎么能不喝点酒?不喝酒，工作怎么干?”当时，我毕业分配在牡市一企业上班，几年后任企管科长。其实在我自己心里，也没把这个科长当成个什么官，常自嘲地认为，科长就是个领着大家干活的“工头”。杨哥的责怪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去解释，也没反驳。答非所问地强调，“50 多度的小烧太冲，辣嗓子，喝一杯就完蛋了，倒半杯就足够了。”

杨哥自己斟了满盈盈的一杯，在我的再三劝阻下，只给我倒了半杯，我两碰了一下杯，就开喝了。杨哥按他的节奏喝，每喝完一口，他都鼻子一紧，然后心情舒畅地吐一口长气。端详着他舒服与陶醉的样子，我才有所明悟喝酒是一种享受的道理。他端杯的姿势也不同，食指中指与拇指捏住玻璃杯上沿，无名指和小手指微微翘起。而我却不同，每次都是无章法地端起杯，草草抿一口，难受地咽下，辣得直咧嘴。

杨哥像是憋了半年的话，没处发泄，话匣子一打开，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秃噜出来了。讲他下岗的经历，讲他在私企当保安的奇闻趣事，讲他老伴“一脚踢不出个屁”的闷但贤惠的性格，讲他房前小院种的茄子辣椒土豆长得好……一个话头接着一个话头，几乎无缝衔接，我很难插上话。只有在端杯喝酒时才停顿一下，作为上下文的过度或转折。

如果说之前知道杨哥是个爱说话、爱接触人、爱与人打招呼的人，此时我感觉出了他的话唠。他还时不时问我“你这个科长手下管多少人?工作有没有‘油水’?……”还揶揄我，“你们文化人，不要总那么斯文。”杨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嗑唠得细碎，我有些无所适从。不知不觉，他的一满杯酒喝了大半，我的半杯酒喝了一半，有些晕乎，脸红热起来。

突然，杨哥大声喊老伴，“小瘪犊子还没回来呀?”我疑惑，谁是小瘪犊子?

微胖的杨嫂开门，从外屋进来，一边向我点头招呼，一边一脸不好意思向我解释，“你杨哥，这张炮筒子嘴，就是‘冲’。张嘴就骂儿子是小瘪犊子，好像不是自己亲生的!”

杨哥接过话茬，“唉!我这个儿子，不争气的东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小学、初中成绩及格的时候不多。初三的时候，贪玩不写作业，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我训了他几句，就离家出走了。我和你嫂子，急得满嘴是泡，翻遍了半个牡市，没找到。不到一个月，他自己跑回来了。说是去了哈市的一个工地搬砖、挖沟、扛水泥，以为工地的活挣钱快，挣钱多。结果，累得受不了了，从你嫂子钱包里偷的钱也花光了，就硬着头皮回来了。”

“最后，赖赖巴巴混了个职高毕业，现在在私企流水线上干，嫌累。下班就跟几个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吃喝玩乐，‘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月百八十块钱的工资都不够他挥霍的，还梦想着挣大钱，发大财。这不，又不知跑哪儿了，和狐朋狗友去喝了。”杨哥拍着大腿，直叹气。

杨嫂话虽少，但很有“劲”，坐在炕沿上怼道，“你不也天天喝?还嫌自己儿子喝，那不是随根呀!”，

一向口才滔滔不绝的杨哥被杨嫂噎了个“跟头”，半天哑口无言。想了好久，才辩解道，“你就惯着吧! 宠着吧! 他能和我比吗? 我是在家喝，这叫享受。我什么时候喝酒夜不归宿了?”

担心两口子吵起来，我赶忙打岔，“杨哥、嫂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别太担心，抽时间心平气和地和儿子聊聊，唠唠，劝劝……我看小杨这小伙子能说会道，会改的。”我只是息事宁人，刚过而立之年的我阅历也不多，“儿孙自有儿孙福”是我从老一辈人嘴里学来的，现学现卖。年轻轻就贪酒、酗酒的小杨能不能改，能不能戒酒，咱哪知道!

因是晚饭后被杨哥拽来，杨嫂做的小笨鸡炖蘑菇、红烧鲤鱼味道虽好，但饱腹的我实在吃不下去，只象征性地夹了两筷子。

气氛不对劲! 我赶紧把杯里剩下的半口酒喝了，借故说明天要起早上班，就匆匆告辞了。

（二）

杨哥家的日子吵吵闹闹地过着，很长时间了，我在观察他们一家三口的状况。杨哥是个好人，乐于助人，对外人道理讲得头头是道，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唯独大男子主义的脾气不好，对自己这个独苗儿子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一提就气不打一处来。

20 出头的小杨模样算周正，剃个“社会人”最流行的板寸平头，头顶心露着一小块白头皮。穿着时髦，个头1.70多，但缺点是长得有些着急，肥头大耳，像中年人。说话也有些社会气，左脸腮后有一道一寸多长的刀疤。年轻人有些轻狂浮躁也能理解，但小杨的轻狂有些过头。常眼高手低地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他有个口头禅“这你都不懂……我告诉你……”“这事小意思……我搞定……”一副老油条的派头。

老杨、小杨势不两立，简直就是一对死对头，有时见面不说话。没有工作的杨嫂文化不多，是个勤快贤惠内向、会过日子的家庭妇女。杨嫂说她背地里没少劝过爷俩，“都别太倔了，都改改脾气，毕竟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但不管用。

杨嫂年轻时生育有点问题，中年得子，她对这个独苗儿子特别宠，宠得有些过分，可以说“要风给风，要雨得雨”。

一晚，派出所打电话到杨哥家，说小杨和几个“哥们”喝到半夜，后又“修长城”、10元飘10元的，因搓麻扰民被举报，“哥们”几个都被拘。

当时，大团结10元一张，是人民币的最大额。我当企管科长的月工资还不到200块。急火攻心的杨嫂哭天抹泪，央求杨哥想辙（办法）。无奈，杨哥从为儿子积攒婚房钱的死期存折里取出了3000块，交了罚款，小杨才被放了出来。

3000块!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省吃俭用积攒的血汗钱，一眨眼功夫，就让这个败家子给霍霍了，老两口心疼，肝疼，浑身骨头疼。杨哥瞪着血红眼，紧攥着拳头，看着小瘪犊子牙根恨得痒。

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日子的小杨消停了几天后，依然我行我素。

一晚，杨哥抽搐，昏迷不醒，口吐白沫，120一闪一闪地来了，把他接走了，幸好抢救及时。心梗，住了半月院就出院了。医生说病因是生闷气，爱较劲，脾气躁，酗酒。

我去他家看望出院了的杨哥，杨嫂说，“劝劝你杨哥吧，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发脾气，不能喝酒，不能干活。可他倒好，得了吧嗖还想喝，逞强还干活。我劝他，还总急眼。”

早晨，上班路过杨哥家，看他弯腰撅腚，一腿弓着，一脚踏在凳子上的木板上，用锯锯着。我大声道，“哥哥，要注意休息呀，心脏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爽朗大笑，“咱这体格，杠杠的!你看我像有病吗?……兄弟你放心，阎王爷拿咱没办法。”

没几天，半夜，杨哥家的院子里又“热闹”起来，爷两对峙。见到喝得五迷三道刚回家的小杨，杨哥骂道，“小瘪犊子，天天喝，你还知道回家呀?”。

小杨也不甘示弱，“天一一天一一骂我小瘪犊子，我是小瘪犊子，你不就是老瘪犊子!”小杨还有个毛病，一着急，说重叠字就结巴。

杨哥回身从偏厦子门旁抄起一根木棍，要抡小杨。杨嫂见势不妙，赶忙把儿子搡进屋，训斥道，“怎么和你爸说话呐? 你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呀! 给他气犯病了怎么办?”。

小杨反驳，“说他有病，谁信!?有病还能骂人，还想打我。我看是装样子，别让他老在家休病假，‘泡蘑菇’。去上班，多干点活就好了。省着闲的整天拉着张老脸，像谁欠他几百吊钱，天一一天一一挑我毛病。”

儿子说出了这种混账话，杨嫂也怒了，“你爸管你，不都是为了你好。小瘪犊子，你长这么大，吃的穿的，还有将来结婚成家的钱，哪一分不是你爸挣的。”

杨嫂继续骂道，“你爸他心脏供血不足，神疲乏力，提不起神来，难受时，咬牙硬撑着。你当儿子不但不关心，反说出这种丧良心的话! 你在一个有病老人身上挑刺，让一个多病老人，对你笑脸相迎，小瘪犊子，你找死呀! 你不但没教养，还缺德呀!”

在杨嫂两边训斥劝解下，“战火”暂时平熄了，但爷俩仍然顶着牛，怄着气，不说话。

夏日午后，杨哥穿着跨栏背心，在自家的小菜园除草，干得有模有样，逢人还自夸，“咱这活，干得多带劲!”不到傍晚，120又一闪一闪地来了，把杨哥接走了，这回没抢救过来，让阎王爷请走了。急性心梗，几分钟的事，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三）

下葬那天，小杨抱着老杨的骨灰盒，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悲痛欲绝，“对不起，老爸，儿子不孝呀! 对不起，对不起！”……小杨头磕得像公鸡啄米。

杨嫂暗骂，“小瘪犊子，这回没了你爸这个靠山，看以后谁给你‘擦屁股’?!”

自从老瘪犊子老杨走了，小瘪犊子小杨收敛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酒夜不归宿了。就在杨嫂和大家认为小杨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之时。

小杨又开喝了，这回更变本加厉。冬天棉军大衣兜里装着一瓶白酒，馋了就弄一口，一身酒气。有时，一把花生米、一袋榨菜，就能整半斤。还吹吹呼呼，舞舞玄玄，满嘴跑火车“将来我挣老鼻子钱，发财了……给你们看看!”。

时间久了，关于酒蒙子小杨喝酒的“段子”在朋友圈里传得有鼻子有眼。

酒友说，“这小子酒喝到兴致处，屁嗑一套一套的。‘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你不醉我不醉，宽阔的马路谁来睡?’……每逢酒局有他，他就是局的‘中心’。”

酒友说，“这小子‘酒技’高，‘节目’多。喝到尽兴时，哥情妹爱的二人转能像模像样地整两段。有时，不用手端杯，牙咬着酒杯口，一仰脖，半杯酒就下肚。有人劝他少喝点，适可而止，酒多伤身，他不高兴，还骂人。”

酒友说，“这小子，酒不喝到五马长枪、破马张飞的地步不肯罢休。喝完，还要去歌厅唱唱，唱完了还要去洗洗、泡泡，‘一条龙’。兜里没几个钱，硬装蛋，充大方!”

“哥们”说，“这小子有时不着调。酒量挺大，总喜欢在酒局上得瑟逞能，要是把谁喝多了，喝倒了，喝出了洋相，他才高兴。”，

“哥们”说，“这小子酒后无德。一次同学聚会，喝多了，摸女同学的屁股。唉，真丢人!”

“哥们”说，“这小子精于算计，算计父母，算计朋友。还小气，常抠抠搜搜，蹭吃蹭喝，骗吃骗喝。没钱了，就赊账喝，外边欠了不少酒债。”

再后来，有熟识的朋友聚会，若打听到有小杨参加，都推辞说“有事，参加不了”，躲了。

杨嫂的肠子都悔青了，诅咒，“惯子如杀子! 小瘪犊子，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随根啊!”

（四）

1998年我也下岗了，摆地摊，开店，打工，搬离了与杨哥做邻居的房子，后来离开了牡市，回原籍了，便没有了杨嫂和小杨的消息。

2023年，回牡市看病，间隙我回了一趟当年居住的平房区。原址平房踪影皆无，取而代之是耸立起了一栋栋高层。我端详地势，观察街形，目测路况，寻找着30多年前平房的影子，寻找老邻居的模样。四处打听一个姓杨的爱喝酒的大哥一家三口，询问杨嫂和小杨的境况。物非人非，众多陌生面孔都摇头说不认识，不知道。

在我失望将要离开时，遇见了当年在我们这片平房区小市场路口修鞋的跛脚小伙，现已鬓发斑白，成了修鞋大爷。他说，当年老杨心梗死后没几年，杨嫂就张罗着给小杨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娃。儿媳家有点权势背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看着小杨酗酒成性，没什么指望了，就暗地里联手小杨软磨硬泡“套路”婆婆手头那点保命的积蓄。杨嫂总是经不住儿子儿媳撒娇、挥泪、发誓……一系列连环“手段”，腰包里那点养老钱渐渐流失。婆婆的“油水”被榨干了，儿媳便和酒蒙子小杨离了婚，带着五岁的娃改嫁走了，不知去向了。

离了婚的小杨也下岗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游手好闲，借酒浇愁，一天三晕。30出头的他整天胡子拉碴，从肥头大耳，变成面色枯槁，瘦得像棵干人参。最后也喝出了心梗，没抢救过来，死了。

丢下孤寡的杨嫂以泪洗面，常精神恍惚，自言自语，“造孽呀! 贪酒的人没脸呀!……无可救药!”常哭丧着脸，默祷哀叹，“老天爷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修鞋的跛脚小伙（现为修鞋大爷）说，“有10多年没见到杨嫂了，要是活着的话，也快90了。”“命里有了酒仙老杨和酒鬼小杨这两个瘪犊子孽障，杨嫂不可能长寿，说不定早就走了。”

离开牡市前，我的在牡市医院临床科任主任医师的高中同学为我送行，我两在站前酒店吃了顿饭，其间，我把杨哥和小杨酗酒的情况向他说了，惋惜中带着不解。主任医师同学解释道，“像老杨和小杨爷俩的情况属于酒精依赖综合症，已经上瘾了，如同吸毒。酒瘾来了，生理心理就会有反应，不喝，浑身难以抑制地难受。”

“外向型、表演型人格的酗酒者，喝酒绝对是一种飘飘欲仙的美妙享受。这种人还有一套如浸泡在酒中的畸形的人生观，常振振有词。酒桌就是‘舞台’，端起酒杯就会有一种本能的兴奋、激动和豪迈，这是不喝酒之人难以理解的。自古至今，‘酒精考验’的战士，喝得倾家荡产者有之，喝得一贫如洗者有之。”

我看见酒店吧台上，并排放着一个个大玻璃酒桶，酒桶里浸泡着一棵棵干巴巴的人参，我想起了胡子拉碴、面色枯槁的小杨。

……

站前宽敞的光华街车水马龙，霓虹闪烁，雪花纷飞，寒风习习。忽而，像有“你不醉我不醉，宽阔的马路谁来睡?”的声音掠过耳际，多像一股可笑的寒风。

(2023年初完稿)

（作者隋洪胜，黑龙江省牡丹江人，曾有诗歌、散文、小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