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沾沾自喜

以征

父亲的沾沾自喜（清明祭奠）

2016-03-28 17:00 以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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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岁在六圩摆渡上，父亲搀着我的手，指着江面晃动的航标浮筒说，亮！果然灯就亮了。我真的以为是他的神力，有点崇拜他。仰头看他的脸，沾沾自喜的神色。

父亲94年73岁死了，病榻上没有说过一句悲情的话，只是叫舅舅来拿走了笼鸟。对我说，记得18岁做排长带兵到连云港打日本人。母亲讥笑过他，还没开枪就吓尿了裤子。

爷爷的官比父亲大了天，也是爱国情怀送子赴难。但到了生死关头还是软蛋了，把父亲拉回怀里。后来零星听到他随司令爷爷在泰州打仗,与谁打是一锅粥。部队哗变投敌，一家子分路逃亡，母亲和大姐还给日本人抓了。照爷爷的话，老刘家绝不了。

爷爷文革中在江都去世，我和二哥去奔丧。父亲作为长子没去，叔叔婶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们不知道，父亲挂着牌子，一开始睡觉都不让取下。

父亲当时在机关干校做总务，有时还串场教教课，似乎懂点几何。文革中硬纸板做高帽子的事情，关系到圆锥体，交给他最合适。有人抱怨他帽围做大了，父亲笑而不答。尺寸大了，可以遮住半个脸，游街时熟人认不出。

体育场开万人大会，都扛着领袖像。谁知突起大风，把招牌刮毁了。只剩下父亲做的这一块完好无损，因为父亲加了支撑。父亲正为领导表扬沾沾自喜，谁知下午游行，夕阳背照，领袖像隐显大叉。父亲被打肿了脸回家，一日喜悲，情以何堪。

父亲是经常沾沾自喜的。比如解放前夕，他连升三级，28岁扛到两杠，把一座城都交给了他。庆贺酒席上有人告诉他，共产党已经打到山东，还不以为然。真是少年麻木比爷爷蠢多了，我爷爷早就转行栖身商会。

当他携家逃到江南，舅舅来了。舅舅肩上的星比父亲多，是黄埔的学生。因为舅母掌握电台，早就与共产党来往，临战前率部起义。他奉命策反父亲，父亲在旅馆挖坑埋了军装，沾沾自喜地走向光明。

镇反了，芝麻大的官都难逃一劫。公审大会，父亲和下属们鱼贯押出。当然从父亲开始，有人喊道：呆仔鹅子没脑子。难听归难听是好话，意思是大大咧咧没恶心。以下的人就没有他的运气了，血衣泪声。刑场回来，父亲摸摸尚在的脑袋沾沾自喜。警察告诉他：怕群众不理解大官反而留命，是他们安排百姓唱双簧。

然后呢？一难连着一难。说不完的坎坷，都在沾沾自喜中蒙混残喘。4岁吧，二哥给狱中的父亲送牙膏，我在外面等。二哥出来，还捧着个铁皮罐，里面装满锅巴。二哥说，父亲叫告诉母亲，他当上了司务长。

父亲所在的机关干校，校长是知识分子型的老革命。他特别尊重人才，老师们不是曾经如雷贯耳，就是后来如雷贯耳。父亲的水准与他们不在一个档次，所以校长才派他到南京给许xx送乳狗，也津津乐道了好些岁月。

62年，可恨蒋介石想起反攻大陆，父亲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帽子。校长告诉他，给保留了选举权。此后每年一张选举证，都珍藏在小铁盒里。选举权与我三叔的老区革命史，还有我姨娘姨夫的地下党史一道，成了父亲和我们一丝红色基因的粘连。

文革，终于砸了饭碗，真正的基因给了他养家糊口的继续。

从小在剥削阶级家庭耳濡目染，略辨字画。起先在社办厂做糊裱工，长褂上满是浆糊。有人拿了字来，说是王xx的。父亲插嘴说，不对！王xx左一撇，从不内勾。

父亲名声渐响，王板哉送他画还尊称他同志。喜欢沾沾自喜的他，心境如何？

到北京博物馆选画，穿着我结婚买的“培罗蒙”大衣。排队参观领袖遗体，警卫说：首长，请上前一步。岂止沾沾自喜，应是受宠若惊。

父亲的沾沾自喜是阿Q精神？是自欺欺人？不全是。

沾沾自喜从外部看，是陶醉自诩；从本身看，是调侃自慰；从内心看，是违心自谑。归结说，是生存的智慧。

父亲的沾沾自喜，保全了自己，保全了家，也保全了我们和后代。

清明节快到了，为亡者写了几篇悼文。不为他写，他会责怪的。

2016.3.28

​​​​后记：女儿在朋支圈发了我十年前文章、复制给美友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