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痕札记 第二集 童年

美友44301571

<p class="ql-block">  1962年10月30日,我出生于云南省普洱市景谷县碧安乡的外婆家。这座西南小镇,旧称“小昆明”,岁月为它雕琢出古朴模样。父亲为我取名沈萍仙,母亲念过书,觉得这名字俗气,因我生于碧安的清秋时节,便改成沈碧清,不过小名依旧是萍仙。小舅回忆,我出生那年格外寒冷,家中烧着梨碳取暖,屋内暖烘烘,窗上却结满冰花。</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碧安,街道由整齐石板铺就,走在上面,脚步声清脆。街边是有钱人家气派的小楼,充满古意。街上叫卖声不断,即便解放多年,依旧热闹。外婆家在小镇街头,是温馨的四合院。院里有两棵石榴树,开花时似天边云霞般灿烂,结果时果实饱满,咬上一口,汁水四溢,满是甜蜜。</p><p class="ql-block"> 临街的一栋楼是外公哥哥家,外婆说原本临街的地是自家的,后来让了出去。右边那栋也属于外公哥哥,左边是外公弟弟家,正对着的便是外婆家。外婆家后院是大片菜园,种满各类蔬菜,四季葱郁。</p><p class="ql-block"> 外公张善武,外婆陈兴彩,家中经营马帮生意。外公带领马帮驮着食盐前往缅甸、泰国,换回香皂、布匹等百货,再回碧安售卖。外婆和老祖在家织布、纺线,拿到街上卖。听老人讲,老祖年轻时是碧安有名的美女。在我记忆里,她们气质优雅、涵养好,皮肤白里透红。老祖裹过小脚,脚很小,走路慢悠悠的,还抽着长烟斗的老草烟,讲话慢声细语,我从未见她发过脾气。母亲家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母亲张翠萍排行老二,姊妹五人感情深厚。</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外公因地主身份遭批斗。有人邀他逃到国外,他到缅甸后,放心不下家中老小,又独自回国。可回国后,他不堪批斗,在威远江边自尽。当时母亲还在景谷一中读初中,是她忍着悲痛安葬了外公。此后,家境艰难,母亲初中毕业便辍学回了碧安。外婆说,母亲是外公的心头宝,十分疼爱。</p><p class="ql-block"> 父亲原在碧安水文站工作,母亲在碧安供销社,后来父亲调到景谷县木材站,母亲也随之调到景谷县供销社。我出生后由外婆和老祖照顾,三岁时,父亲来接我。这段经历虽时隔多年,却仍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清晨,浓雾笼罩,世界仿佛被包裹在巨大的纱帐里。父亲乘军车来接我,可我对陌生的父亲满心抗拒,不愿跟他走。外婆心疼地抱着我,我紧紧搂住外婆的脖子,大哭不止。外婆无奈,一路抱着我到南门。一路上,我泪水不断,外婆也忍不住落泪。到南门时,军车已在等候。父亲怎么哄我都没用,我依旧哭闹着不松开外婆,最后父亲只好强行把我抱上车。车子开动,我回头看到外婆孤独地站在路边,满脸泪水。我和父亲站在军车大货箱上,同行还有几个解放军,他们神情严肃,无论我如何哭闹,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见我哭闹不停,也不再理会。同行的好几辆军车都是空车,在浓雾中缓缓驶向县城。</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开始,母亲因出身地主,被下放到景谷县小景谷公社龙溏大队供销社卖米干,我也跟着去了龙溏。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当初急着接我的原因。妹妹沈碧坤比我小一岁多,我们原本都在碧安由外婆和老祖照顾。批斗会时,我们姐妹被拉去站在外婆旁边陪斗,还被人叫“小地主儿”。好在龙溏的人都很善良,把我当自家孩子对待。</p><p class="ql-block"> 龙溏街在山顶,离县城40多公里,离公路还有3、4公里山路。这里因有个大水溏得名,是个风景优美的小村庄。春天,迎春花开满村头,一片金黄。村头有几棵大榕树,枝叶繁茂,像撑开的巨伞。果子成熟时,满树都是叽叽喳喳找果子吃的鸟。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在榕树下玩耍、乘凉。我们用榕树叶折小牛,在草地摘将军草,把草一头打结,另一根草穿过去,两人用力拉,看谁的草更坚韧,不断的一方获胜。童年时光简单快乐,充满无尽童趣。</p><p class="ql-block"> 在龙溏街,我常去赵大爹家和陈阿婆家吃饭。赵大爹是邮递员,外表严肃,对我却极好,每次送信回来都会给我带小玩意儿。赵大妈善良开朗,个子高,皮肤黑,总不停地眨眼睛。那时生活艰苦,很多人家缺衣少食,陈阿婆家更是困难,阿公因吃不饱饭全身水肿,最终离世。即便如此,我去她家时,她总会想办法给我做白米饭。她家女儿排行老四,我叫她四娘,她常带着我玩,对我关怀备至。在龙溏街生活的几年(3岁到6岁),母亲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我除了睡觉,很少回家,基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饿了,就随便进一户人家找点吃的,要是没有,就去猪食锅里捞个红薯充饥。</p><p class="ql-block"> 在龙溏街,父亲很少回来,回来也从不与我亲近,一次都没抱过我。我和母亲住在一栋很大的木片盖顶的老房子里,房子又大又旧,有些倾斜,每逢刮风下雨,母亲就赶紧把我拉到门口,怕房子倒塌。家后面有菜地,菜地边有棵桑树,我常爬上树摘果子吃,那酸甜的味道至今难忘。晚上四娘常来和我们一起住,有她在,我心里踏实。龙溏街吃水要到很远的山脚去挑,或许是生活太过艰难,母亲脾气变得急躁,经常对我发脾气、动手打我,我脸上的指甲印就是那段艰难岁月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四岁时,看到比我大的孩子上学,我也哭闹着要去。一开始学校嫌我小不收,在我的坚持下,最终同意了。母亲特意给我做了条红绸子裤子,这是我第一次穿和大人一样的裤子,我满心欢喜。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去学校。学校在村头,是土基墙的瓦房,书桌是两根木桩架块木板,凳子也一样简陋。因为年龄小,我上课常不专心。有一次,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在小卡片上写阿拉伯数字教我认字,后来老师有事离开,我就拿着卡片玩。等老师下班,竟忘了我还在办公室,把我锁在了里面。我玩够后才发现老师走了,吓得大哭。幸好有人路过听到,通知老师来开了门,我才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龙溏街供销社家的小女儿小五和我玩得很好。有一次母亲去县上办事,把我留给四娘照顾。一天,我还没起床,小五带着两个红薯来找我玩,我家门槛高,她进不来,四娘告诉她我还没起,她便让四娘把红薯给我,然后回去了。可她回去后独自去龙溏洗鞋子,不幸掉进水里淹死了。四娘得知后,赶忙叫醒我,告诉我这个噩耗,还把红薯交给我,我心里十分难过,虽年纪小不太懂死亡,但也知道失去了一个好朋友。此后,我只能跟着阿勇哥、白老哥(我不知道他们真名)玩,整天追在他们后面。直到现在想起他们,心里仍满是温暖。在我心中,龙溏街的人就是亲人,他们的善良淳朴影响我一生。</p><p class="ql-block"> 1966年弟弟出生,由四娘家老阿婆帮忙带,她家不收钱,我们有吃的就给她家一些作为感谢,她家有好吃的也会留给我和弟弟。妹妹一直跟着外婆,后来外婆被下放农村,用竹箩一头放妹妹,一头放用品和石头,挑着去了下放地。妹妹3岁时,父母把她接到母亲身边。那时母亲带着我和妹妹还要工作,生活十分艰难。妹妹不习惯农村生活,每天下午都爬到门口柴堆上哭着找外婆。外婆五妹在景谷县城工作,心疼母亲和妹妹,便把妹妹接到她家照顾,直到妹妹7岁才回家。妹妹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觉得我是姐姐该留外婆身边,她年幼应在母亲身边,却不知当时条件多艰苦。母亲一人带着我起早贪黑工作,根本没时间照顾我,我在龙塘街基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时老百姓生活艰难,都吃杂粮野菜,我能吃上白米饭,都是乡亲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要是母亲当时带的是妹妹,可能都无法工作养活我们。</p><p class="ql-block"> 在龙溏街的几年,是我一生难忘的时光。那里的人是我心中最淳朴善良的,给我留下了无数美好回忆。</p><p class="ql-block"> 1969年,母亲生病住进景谷县医院,当时医疗条件差,一住将近一年。母亲住院让家里经济负担加重,没钱请保姆,我只能辍学在家照顾弟弟,父亲在医院照顾母亲。父亲做饭时,我就去医院陪母亲,看着病重的母亲和偷偷落泪的父亲,我又害怕又难过。1970年,父亲把妹妹从五阿婆家接回来,或许是从小没一起生活,妹妹和我、弟弟都有些生疏。我和小弟从小亲近,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妹妹更多了些爱和怜惜,毕竟血浓于水。但我越关心她、管她,她就越叛逆,不听我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找了两个小油漆桶,洗净做成水桶给我和妹妹挑水,又做了个凳子,方便我们站上去做饭。那段时间,我每天就是挑水、做饭、照顾弟弟、打扫卫生。邻居都夸我们懂事,父亲苦笑着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p><p class="ql-block"> 母亲出院后在家休养,我常守在床边。看到邻居孩子在院子做作业,我特别羡慕,也想上学。因为家里困难,我只能看他们做,还会教他们不会的(我读到二年级辍学)。邻居和我同龄的女孩蒋微和杨华兰在一个班,她们家长看我教作业,觉得我聪明,就去学校说明情况,帮我交学费,让我插班读书。1971年3月,一年级下学期,我终于复学。刚去时只能做旁听生,坐在最后一排,不用交作业,老师也不看。班主任张守云老师很漂亮,梳着两条粗长辫子,圆脸、大眼睛、双眼皮。有一天,老师布置抄课文,她在教室走动查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我抬头看到她,吓了一跳。她微笑着说:“你字写得很好,把数学作业也拿来我看看。”我紧张地拿出所有作业本,老师看后很高兴,说我做得又对又好,字也整齐,还把作业拿给同学们传阅学习。第二天,老师就把我安排到中间第二排,我成了正式学生。因为成绩优秀,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我。</p><p class="ql-block"> 当时父亲在木材站工作,我家住在木材站。林业局有七八个和我同龄的孩子,离我家近的有罗春玲、杨柳,和我最要好的是罗茹冰、罗春玲、杨柳、刘云梅、罗燕萍、李文波。她们每天上学来叫我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父母工作忙,家务大多由我做,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她们就每天来帮我挑水、擦桌子、扫地。我家的木板桌要用火灰和稻草擦洗才干净,很费力。很多时候,她们放学后就来帮忙,做完家务才一起出去玩。</p><p class="ql-block"> 童年生活虽辛苦,却充满单纯的快乐。</p><p class="ql-block"> 家里生活逐渐富裕后,恩爱的父母感情却变得争吵不断。我也逐渐长大懂事,就觉得读书是唯一出路,能让我离开家,摆脱父母的争吵。从小学起,我学习就很刻苦。父母的争吵不和对我影响很大,甚至让我心理有些不健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只希望有个同甘共苦的伴侣,不求富贵,只求恩爱一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驾驶员,常年在外,母亲生性多疑,当然父亲自身也有问题。我作为老大,成了他们的出气筒,他们有事母亲就把我叫到一边数落对方。更过分的是,逢人就哭诉父亲的不是。我从小就心事重重,担心父母出事、离婚,留下我们几个孩子。所以母亲哭诉时,我也跟着伤心流泪。长大后,我觉得父母的争吵很尴尬,对他们又气又恨,甚至劝过他们离婚。在父母身边,我过得提心吊胆。父母感情不和,对孩子心灵的伤害无法估量,不仅影响成长和身心健康,还影响一生。</p><p class="ql-block"> 最近读《朴槿惠自传》,我感触很深。我意识到,一个人的成长,不仅是年龄增长和物质满足,更重要的是培养善良宽容的心智,给予健康快乐的生活环境。父母是孩子的榜样,家庭和睦、生活态度积极、有责任感,才能培养出优秀的孩子。朴槿惠的父母用坚韧、善良、友爱、宽厚和俭朴培养出优秀的儿女,我深受感动。这时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眼前浮现出贾府从繁华到衰败的景象,与朴槿惠的家庭形成鲜明对比。</p><p class="ql-block"> 小学和初中我都在景谷县红旗小学就读。小学毕业时,学校正好附设初中班,所以没去景谷一中。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我热爱读书,因为书里有我的梦想。《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茶花女》《呼啸山庄》《简·爱》等小说,大多是在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时读完的。放学一有时间,我就抱着书看,常常想一口气读完。那时看书,虽不能完全理解书中深意,但特别喜欢某些人物和精彩片段。比如看《红楼梦》,很多人不喜欢爱哭的林妹妹,我却喜欢她的直爽和才情,尤其喜欢“黛玉葬花”,“花飞花落花满天,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伤感诗句,可能是因为童年经历与她有相似之处,让我格外有感触。我把《红楼梦》里的很多诗句摘抄在笔记本上,时常拿出来品味。因为书读得多,我的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讲评,这让我对读书更有热情。</p><p class="ql-block"> 我既爱看书学习,也和其他孩子一样贪玩。有一次,我约了班上女同学去学校后面山上玩打仗游戏,玩得太投入,完全忘了上课时间。等想起来时,已经第二节课快下课了,我们惊慌失措地往教室跑。那次,全班女同学都被班主任叫到墙边罚站一小时,大家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既害怕又觉得有点好笑。</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记忆虽有些模糊,却无比唯美。我庆幸成长中遇到这么多善良的人,特别是在龙塘街的生活经历,让我明白善良是最珍贵的品质,它影响了我的一生。那时我虽年幼,但龙塘人给予我的关爱,至今仍清晰如昨。那些帮助和关爱过我的人,都是我的贵人,我无以为报,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福他们平安幸福。</p>